一脉芹川水悠悠 曹小楠
外面是青蓝的天色,微风漾过湖面。 等,所有的游客都上岸,欢雀而疲惫的奔向第三个小岛。我们,倚靠座椅,等归程。 中断行程,是看餍了同样的山水,攀累了太多的阶石。而人生的一些趣味不就是在未知的改变里获得么? 车来。问师傅,芹川怎样。他反应淡淡,说,去的人不多,倒也不错。 我所知的,那是一个未被现代文明熏染过多,未被尘客打扰太多的桃源古村,守淳安西南西南,淳安又在杭州西南。若立于杭州灵隐寺后的北高山,眺望西南,你定不会想到,二百公里外有一古村,与轻盈素雅如翚斯飞的苏杭亭园不同,它取徽派建筑的简朴入色,白色马头墙斑驳了时光的流痕,小青瓦上的草菲沁雨而生,在八百余年的荣枯岁月里,氤氲出现实里的一幅水墨画卷。 中国古村很多,平遥无华静谧的清景,凌晨五时才看得到;婺源弥望无垠的油菜花,要三月去饱览;乌镇不饰喧嚣的安寂,需旅行淡季行到东栅去相遇。芹川村,因环山枕水,交通不便,身边又有赫赫千岛湖,多年来渡口寂寂,无人问津。若去,自不必计划季节时辰。 去时一路,入村方向车少。村口,几个衣着粗朴的村人守简陋木栅,拦路挡车。两旁的古木老樟树,牵枝搭叶,重荫蔽日。 下车,脉脉芹溪直贯小村南北,蜿蜒迎来。这里的人家面河筑建,日间,门前流水声声,溪水清澈可亲,以水浣衣,洗菜,石斑鱼水间自在游戈作伴;夜晚,古村不见灯红酒绿,各家依自然顺时作息,拥揽月色枕水而眠。 水边村路两条,宽不过两米。来往游人寥寥,多沿两条小路前行,看桥下三五成群的白鸭或河岸酣睡,或水中游嬉,或立于浅水处梳理绒羽;听一扇扇门户紧阖静默无言,多年来积攒的心事秘而不宣。 银发老人守在自家门口,售卖自做的麻酥糖,芝麻入料,盛在长方形银铝色的旧盘里。去问价,她眉眼里闪出一丝羞涩,只是用几个字夸糖好吃,再无话。 削瘦老者门前石礅上静坐,大黄狗守在脚边伸着舌头散热。少年游客让同伴到对岸取景,自己坐老者对面,燃一支袅袅香烟,面对这般造作附身,老者淡然,并不理会,仿佛在想更远的时间。 粉墙黛瓦前,我们被一户热情的民居主人邀至家中。一老人正在天井一角看电视,见我们微颔示意。正是下午五时刚过,迈近门槛,走进穿堂,狭长天井在头顶透着淡淡天光,照的屋内明朗,是为前天井。 徽派建筑素有有平地则聚,无平地则散,与环境相融,依托环境、构成“枕山、环水、面屏”的理想格局。因不凿山堵水,形成了民居与环境的和谐关系。外在色彩不会喧宾夺主,讲究一种与自然怀抱相融;内在极尽精巧,实用美观兼具。天井除去采光,还能在地面形成汇流环绕的格局,每每雨天,四方之财如同天上之水,源源不断地流入院墙内,因此被称为 “四水归堂”。此屋是明末所建,大致结构完好,前厅廊柱雕刻因年代之久已失去了木质的光泽,但岁月的流尘还是掩不住匠心的华美。就如一个雍荣精致的老妇,乏言少语,散发着皎洁的月的银光。 民居前堂为易安居,烫金篆书写就。一张大幅中堂画垂挂中间,画有空濛山水,提字:宛委藏书,承以文玉,覆以磐石,大禹得之可知治水。其文深,其义丰,可知家风之厚重。旁垂对联,是落款者八十八岁高寿所作。再细细去找,四围还有书画,有方劲古拙的隶书字画,落款王一泽八岁王霄凌九岁云云。遂想那小朋友仅书案高,站立矮凳,俯身展纸。然意境廓大,笔力苍劲,已不是我辈所能企及的了。 我牵着女儿的手,为她讲与她同龄写成的字画,所识得的墨字。转头又去问主人:孩子现在还上学么? 主人眸间柔软:早就工作喽! 哪里工作? 去上海喽。尾音拉长,似去了山水迢迢之处。 书画家? 不是,是搞音乐去了。他满足的笑。 哦呀!我竟失语,与这字画相牵的一颗功利心空自晃晃荡荡。 原来,这儿的孩子会书法不算什么特长,就像他们从小练习抓筷,摸鱼,奔跑。村里老少皆习字,几百年来,墨缘深厚绵延,时代变迁,从未中断。 他们确实与墨缘深。若追溯两晋,他们实是琅琊望族王氏王羲之一脉。王羲之,史称书圣,有云:书圣书迹,神韵超逸,历久弥珍。除过他的书法,其为人也深为后人推崇。他曾于郗公择婿时,以不屑之态坦腹东床,获佳名流于后世。也曾于会稽山傍,曲水之畔,取流觞一杯,咏叹古今,勘破生死。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后辈每每临君之文,不禁嗟之怀之。 而王氏的迁徙,始于永嘉五年,正值匈奴军队大举入侵中原,攻破洛阳,俘帝杀士。“永嘉之乱”让之后的五年里,刚刚结束了三足鼎立之势的中原又陷入了战争频仍的分裂局面。“王与马,共天下”,王氏的兴衰向来与晋朝的天下安危息息相关。永嘉之乱后,琅琊王氏自临沂衣冠南渡,举族迁徙,避乱南方而落地生根。 如亲见,当年,翻山渡泽的王氏一支忍着饥渴裹着疲累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彼时,族长见此处围山抱水,芹水川流不息,遂掬一捧芹溪水来饮,脸上绽放久不见的笑容。于是,依靠山形,面朝芹水,安居下来,建第一座屋宇,搭第一方石桥,构亭榭,起宗祠,从此,让芹川后人把这里当作梦想起航的地方,日日夜夜回望思慕的故乡。 地可易,志难移。作为王氏子弟,无人不能为文,无人没有文集。即使,当他们如一棵蒲草的种子,被历史的风尘吹至了南方的土壤,吹至芹川这块土地,照旧生根发芽,因袭了北方名士之遗风,又浸润了江南的灵秀。过年,各家自创自写春联,端笔生辉;寻常日子里,如先人心性自然,移造化于笔端,展天地于画间。 想到来时的路,门楹驳墙泛黄发白淡红的字幅,一层层墨香,书写一寸寸时光,一寸寸时光里研墨一捧捧墨香,能做到这般极致,不沾功利,应是源于自然之爱了。、
告别主人,和友人,携女儿走出樟木的绿荫,走出芹川,恍然间,走出了八百年的时光。八百年于蜉蝣朝夕前何其漫长,于百万年人间史事面前,又何其短暂,而在这百万年的光阴前,世人皆过客。我们于芹川古村,也只是如一颗石子,投入深水无澜的湖心,喧哗不了,惊扰不得。 我们的脚下,系淳安一隅,历史的动荡之下,使此地能留存下来的古村并不多,就在100里外的千岛湖下,至今还躺着几座水下古村。上个世纪初,这里还是繁华县镇,商贾云集,埠头盛大,湖面帆起。五十年代末,为响应修建水电站,一千多个村庄被迫撤出,高山地貌被湖水改变,低处添成湖,高处起作岛。“嗟因循,久作天涯客”,当时久居海外的与齐白石并称“渡海四家”的画家王昌杰听闻,误以为家乡被淹没,为之顿足叹惋,作封笔作《湖底家山》寄托忧思。 幸而,芹川不在迁出名单里,至今,画中敬德亭,际云桥仍在,古村的一砖一瓦也因此得以保存。就是这样的错过,让我得以立于这一桥一石之上。幸甚至哉! 而我所知的幸存的古村呢,大多披上了现代的衣裳,青石窄巷里店铺林立,特产包装精致,墙头垂挂兜售留念物件,无论南北,可能是一厂制造,一处批发;网红打卡地让心无属者趋之若鹜,几百年的陈迹凿凿换换,涂脂抹粉,不伦不类;浩浩荡荡的旅游团人声鼎沸,终日不绝,几百年如,几千年又怎样,不过是走马观花,一竿自拍罢了。 芹川属新近发现的村落,我不知道,十年五年一年后,我与它的重逢日,是否还是今天的模样。就像村口起的那几栋白墙黛瓦的新楼,青瓦鳞次栉比太过整齐,新刷的马头墙白的刺眼,或许,还要再加些夜间彩灯,方便游客夜游古镇,这一切,不啻泼历史一身冷雨。 悠悠芹水,脉脉无语。
作者简介:曹小楠,教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喜读书写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