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进湖州】杨沐 |我家就在岸上住（“中国作家运河行”作品欣赏）

赵日超

   
    2022年的夏天注定不平凡。8月6日，“中国作家运河行”活动首站在苏州正式启动以来，3个多月时间里，作家、学者们辛苦采写，史诗般的大运河在他们笔下赓续，大运河文化研究中心和自然资源文学两个公众号及时推送。今天，东方旅游文化网推送由中国自然资源文学作家协会推出著名作家杨沐老师的作品，亦是压轴之作。至此，大运河伴随我们的日子暂告一段落，但我们对大运河的爱不变，并将继续抒写她的流光溢彩。


我家就在岸上住
杨 沐

    从湖州的角度来说，京杭大运河可不只是一条河，而是由西线、中线、东线纵向流淌的三条运河共同组成，以这三条运河为经线，以众多横向流淌的自然河、人工河为纬线，连接运河和湖泊，从而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水网，北可通苏州、扬州、徐州、北京，南可通杭州，东可通嘉兴、上海，这样一个水运体系，才是湖州人心目中的“运河”。

    壬寅年九月中，带着行走大运河的任务，在湖州博物馆，我访问了退休馆员高明亮先生，他向我介绍湖州境内的运河：西线运河由发源于天目山（杭州市西北）的东苕溪和人工开凿的頔塘河组成，頔塘河以湖州吴兴为起点，向东经南浔古镇，再向北在苏州的平望镇，汇入京杭大运河主干；中线运河由北向南是从平望镇莺脰湖开始，是一条人工开凿的、连接天然河湖的古江南运河，这条线是运河在湖州的主线，流经著名古镇乌镇；东线运河是从平望镇向东南到嘉兴，由嘉兴再向南到杭州，这是京杭大运河的主航道。这三条南北向河流，在湖州都叫运河。此外湖州的地势是西南部高，天目山脉是自南向北降低，这使湖州境内的河流是从南向北流入太湖。最大的河流就是苕溪，它在南部山区、丘陵地带叫做南苕溪，到中部平原地区就叫做东苕溪，途中又有其他河流汇入。世世代代的湖州人就利用苕溪和众多的湖泊，开凿横向河流，连通三条运河和众多天然水道和湖泊，形成湖州大地和杭嘉湖平原发达的水网。



     “历史上‘苏湖熟，天下足’，水稻熟了之后怎么办？大批的桑蚕丝出产后怎么办？就要流通、交换。就要把粮食、蚕丝卖出去，要把钱换回来。怎么流通？就是运河，就是四通八达的水路。运河对湖州，对整个江南经济、文化的重要性，我们必须重新认识。你们行走大运河希望是重新认识大运河的继续。”高先生用那种江南人特有的认真，恳切地对我说。

     “中国铁路历史150年，铁路大发展也不过70年，高速公路时代也就40年，在此之前几千年，靠的是车马大路，靠的是河运。在湖州，哪个地方靠水，哪个地方就发达。南浔古镇在頔塘河边，这条从湖州吴兴开始的頔塘河是西晋太康年间（公元280—289年）人工开凿的，现在也叫运河；乌镇是在古江南运河边；除此之外，古江南运河边有名的古镇还有练市、新市，它们在历史上起到的作用可以说是促进湖州的富足和繁荣。因为有运河，才有这些古镇在历史上的繁荣。”

      “经济繁荣了，老百姓就供子弟读书。中国历史上，读书才能做官嘛。官是考出来的嘛。平头百姓家的子弟要想进入国家管理体系就是要读书，参加科举考试。所以，读书是太湖流域、杭嘉湖平原百姓人家普遍的治家之法。我们湖州历史上出过18位状元，比肩杭州的15位状元。这是为什么？我认为第一是富足，第二是京杭大运河。由于京杭运河，我们的湖州子弟可以直接与京城连接。在河运时代，这一点何其重要。”

      当我告诉高老师，我的祖母是湖州最后一位状元钮福保的第五代孙时，六十八岁的高老师就笑了，他说，那你们家应该更有体会，运河对湖州到底有多重要，对湖州人的生活到底意味着什么。转而他又说，实际上现在的城里人，运河对他们来说只是书本里的、博物馆里的运河，旅游景点，只是“运河夜游”这样的旅游项目——这太狭窄了，你应该去运河边的镇子或农村看看，运河在他们生活中依然扮演着重要角色。



     湖州市城区有两条大河穿过，东苕溪和西苕溪，这两条发源自天目山的河最终都汇入太湖，是太湖重要的水源之一。东苕溪与其支流和孚漾，冲击出一大片湖泊星布的平原，分属于湖州南浔区和和孚镇。从湖州市区出来，在高老师的引荐下，我来到厂址设在和孚镇的采田船舶修造厂，掌门人潘阿财正在试航即将交付使用的木楼钢仓游船。从1985年开始，采田船舶修造厂新造船只一千八百多艘，大修的船不下三千艘，木船不下六千只，在几轮技术更新和市场博弈后，是“这条支流上”硕果仅存的船舶修造厂。而潘阿财告诉我，“每条大的支流上，过去都有船舶修造厂”。

       采田船舶修造厂最早是他爹潘红书挑起干的。1985年潘书红36岁，在生产队的木船维修作坊干了20年后，乘着改革开放的劲风，自己干起了木船修造厂。“我爹干造船的时候，我们这片河里主要还是木船。我爹年轻，在我们这地方率先造起了钢箍水泥船。这在当时很时兴的。有了水泥船，我们可以到东苕溪，到苏嘉杭运河上揽生意了。我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运河里的生意好得不得了。运水泥、砖头、木料、汽柴油这些大宗材料主要靠船运。为什么？我跟你说这是为什么？那时候，一辆东风卡车多少钱？四、五万。一艘30米长的水泥船多少钱？一万。最先跑运输的人，谁手里有几万买汽车？大家都没钱，所以，买船是第一选择。除了船还有路的问题，高速公路是最近二十年才发展起来的，过去那个路，在我们和孚镇，连省道都没有，就是县级公路。那时候的县级公路路况你是知道的呀，公路运输的优越性一点也不明显的呀。”

       潘红书在自己最年富力强的二十年，抓到船只是大宗商品运输主要交通工具的好时代，用二十年，为他们的家族船舶修造厂积累了原始财富。而在二十世纪末，潘老爹又非常具有前瞻性地，带着二十出头的潘阿财到宁波鄞州区一家海运船舶造船厂，学习钢驳船的制造。他自己学了半年，让儿子在人家的船厂当了三年学徒，同时逼着二儿子考上了大学。潘阿财说，在他父亲的观念里，家里的男孩一个是挣钱养家的，一个是读书撑门面的。潘阿财说，实际上他读书比他弟弟潘阿福不差，但是必须有一个人撑起家庭的经济支柱，他父亲认为他更可靠，就让他在家造船。他弟弟顽皮些，“就去读书做点闲事吧。”他弟弟潘阿福在大学图书馆工作，“每天就是读书和整理书。”潘阿财看我略微不解的样子，狡黠地笑起来。

       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几年，老当益壮的潘红书大规模改造了造船厂，购置了吊塔、起重机，开始建造钢驳船，潘阿财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2002年我们开始接订单了。接湖州市的订单。”一个外行人很难理解一个家族船舶修造厂接订单对于他们的意义，我试着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生产指标、技术指标和质量指标达到了省、部认证的水平。“这就像做饭，你在家里做饭就是自己吃吃；我父亲干的头二十年就是自己做做，周边的邻居来吃吃；接受订单就是你的手艺可以拿到湖州开饭店了，并且人家婚宴酒席到你的饭店来订。就是这个差别。”

       “你问我，除了赚钱，养家糊口，船舶建造这个升级换代的意义是什么？这样说吧，我们这里自古是鱼米之乡，自古也是船运之乡。我们造船，在运河上运输是有传统的，是有文化积淀的。造船、河运这个文化积淀到木船是一个分水岭，我父亲那一代就在分水岭上——这是我那个做河运文化的弟弟说的。但是，每一代都有个推陈出新是吧？我父亲接受了钢箍水泥船，我接受了建造钢驳船，这就是出新对吧？虽然我们船厂每年还要做百十艘小木船。前年，我把我的大儿子送去学船舶制造了，到我儿子接管这个厂，说不定运河里开的是电脑控制的船。材料更新、技术更新这道理虽然我没读过大学也是懂的。我们镇子上有个船舶博物馆，明天我让我妹妹带你去看看。”

       第二天是寒露节气，秋阳高照。我在潘阿金家开的民宿吃了早餐，潘阿金听他哥哥的吩咐，驾驶着她潘家生产的电机铝壳小艇，带我去本镇的民当村，那里有一座乡村船舶博物馆。



       潘阿金的丈夫老魏是运河上跑运输的，当年总到潘书红的船厂修船，潘阿金看上了那个能挣钱的男人。潘阿金七年前开起了民宿，最近两年因为太湖禁捕塘养鱼虾的需求量增加，老魏便开始承包作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GIASH）的桑基鱼塘，在养鱼的同时拓宽农家乐旅游观光内容，同时也兼营运输。“这就像你一边在单位上班，有时候也开滴滴车一样。我们这里，一般人都做好几样生意，我一边开民宿，春天也帮养蚕户剪桑叶。桑树就长在我们承包的塘基上。我有快船，我剪的桑叶比别人家早一个小时送到养蚕户。你别看就提前一个小时，我对口的那几家养蚕户，蚕花就是比别人大，质量好。”在当地人的口语里，蚕花就是蚕茧。潘阿金得意“比别人快一个小时”，背后的道理是蚕宝宝每天早吃一个小时的新鲜桑叶，效果就是牛乳和面汤的差别。

        在民当村的船舶博物馆，我看到历史上各个时期湖州木船的模型，想起那位当图书管理员的潘阿福说的，木船时代已经到达顶峰，而钢箍水泥船和钢驳船正在广泛使用，而不作为这个乡村船舶博物馆收集的展物。这是不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除了小微运输和代步，今天的木壳船主要用于旅游观光了。

      潘阿金马上反驳了我的看法。“木壳船照样用。你别听我二哥的，他不知道的。他的说法都是凭……不知凭什么说的。你要看运河里开什么船，看我们河道里撑什么船，到河里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要道听途说。”我呵呵笑起来。潘阿金补充一句，她大哥潘阿财说话还符合实际，因为他还在运河边讨生活。他二哥在城里，“在大楼里赚钱吃饭的，脚上早就不沾泥了。”潘阿金带我去看现在还“撑木船，捞生活”的地方。我坐上潘阿金的铝壳小艇，从民当村河岔里“荡”出来，很快就看到一大群水塘如碧玉一般，由桑林连缀。水塘里，有人撑船起鱼。

       这就是2017年申遗成功的“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桑基鱼塘系统，其原理是，挖出塘泥培于塘梗形成塘基，肥沃的塘基上栽种桑树；春季采桑叶喂桑蚕；蚕排泄的蚕沙以及缫丝剥出的蚕蛹返回水塘，成为鱼的食饵。这一套农业生产、生态系统已形成几千年，现在成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仍然发挥着作用。潘阿金的丈夫老魏就承包了一片桑基鱼塘，主要为农业观光旅游所用，出产的鱼主要为他们家的农家乐所用。

    “每到周末，我们这里可热闹了，到处都是人。我设有钓鱼项目，钓上来的鱼有两种方法，要么按斤称，你买走；要么还是你买走，到我的农家乐加工。你捞到什么鱼我给你做什么鱼，红烧的、清蒸的、煮汤、油炸都可以，只收个加工费。有一家人，每个星期天都来。退休的一对，加上老老先生和老老太太，四个人，从六月份开始，每个星期都来，就喜欢这一口鲜。”



      “哎！作家，你不要以为我们光赚钱啊，我们还要维护的。这个桑基鱼塘是非物质遗产，我们签了协议要保护它的。不仅保护，还要利用。”说到最后一句，四十岁的潘阿金得意地看着我，闪闪发亮的眼睛告诉我，她的日子过得多么红火。

      古谚说，苏湖熟，天下足。说的不仅是粮食丰足，还有桑蚕丝。而桑蚕丝正是用这套桑基鱼塘式、桑基稻田式的农业生产方式生产出来的。就在离民当村直线距离不到十公里的地方，有一座距今4300多年的钱山漾遗址，遗址里挖掘出的丝织物，据考据，是全球已发现的最早的家蚕丝纺织物，2015年获“世界丝绸之源”的命名。

       笔名采田的这位中年男子就是潘家送出去上大学的潘阿福，在大学做图书管理的同时兼做河运文化研究，他经过近二十年的研究，告诉我一个很重要的认识：湖州钱山漾遗址挖掘出新石器时代晚期至商周时期的家蚕丝织品；和孚镇有列入“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的桑基鱼塘，这说明什么？说明历史上确确实实是“苏湖熟，天下足”，在农耕时代，湖州是一块金不换的富庶之地。那么湖州人富了之后怎么办，就是要出去啊！人要出去，物产要推销出去，所以历史上，湖州人不仅纵向开凿运河，而且横向开凿人工河，打通各个自然河、人工河。从西向东走，从南向北走；除了南宋时期，湖州人向北走的动力远大于向南走。潘阿福对我说：“你好好看看地图，看看湖州的河流分布——要说明的是，现在的河流已经是‘删节版’的，就在三十年前，我父亲年轻时河流还要多。这些河流，最终把我们带到北京，带到杭州；经过嘉兴到上海，经过杭州到宁波；经过上海、杭州和宁波，我们就出海了。”

      照我看来，潘阿福并不似他妹妹潘阿金所言，鞋底都不沾泥。据他自己介绍，因为研究湖州乃至杭嘉湖平原水运文化的缘故，他每年都要把东苕溪、西苕溪以及頔塘河、古江南运河、京杭大运河走上一遍，考察河岸每一年的变化，他也在写书，介绍着运河以及运河边的人家。

      从和孚镇到湖州市区，我坐的是潘阿财家的游船，这种像画舫一样的木楼钢仓游船是潘阿财今年主要的订单，船从和孚漾边的船厂开出，这算是一次试航。

       船入頔塘河后，潘阿福告诉我，这条人工河是湖州稻米和丝绸走向全国、进而走向世界的重要通道。“我第一次去上海就是从这条河出去的，第一次看到上海，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父亲就是从这条河出去的，带回了钢箍水泥船造船技术，我哥也是从頔塘河经嘉兴到杭州，从杭州上岸到宁波学习钢驳船制造技术的。我是从这条河出来，到苏州大学读书的。我们家的情形应该是湖州普通人家的写照，感谢运河把我们带出来。我想，千百年来，湖州人都应该感谢运河把我们带出来，把我们的物产也带出来，成就了我们的富足。”

      运河水荡漾，船只悠悠前行，秋风和暖，把我送出湖州。运河把湖州人“带出去”，此时，也把我带回故乡。

      2022年10月于苏州


      杨沐，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南繁一一筑牢中国饭碗的底座》；著有长篇小说《双人舞》《板块漂移》《一日成仙》；出版小说集《阿纳提的牵马人》《天下洁白如哈达》《飘逸的海岛》等。2022年2月被中国作家协会授予“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先进个人。

江山

湖州的角度来说，京杭大运河可不只是一条河，而是由西线、中线、东线纵向流淌的三条运河共同组成，以这三条运河为经线，以众多横向流淌的自然河、人工河为纬线，连接运河和湖泊，从而形成一个四通八达的水网，北可通苏州、扬州、徐州、北京，南可通杭州，东可通嘉兴、上海，这样一个水运体系，才是湖州人心目中的“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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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师作品好是因杨老师深入生活而打动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