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 | 月照柳江口（“中国作家运河行”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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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照柳江口
高 翔

一

皓月当空。

是夜的柳子与平素大有不同。码头上不见了大大小小的货船、雕梁画栋的游舟、挂满红灯笼的妓船，取而代之的是蜿蜒百余里的水上宫殿群体。龙舟自然是最引人注目的，它建有四层，高四十五尺，阔五十尺，长二百尺，设房百余间。龙舟的旁边是皇后所乘的翔螭舟，其尺寸略小，装饰与龙舟无异。作为流动浮景的三层花鸟鱼虫彩船，伴随龙凤舟左右。尾随其后的则是搭乘随行官员和补给货物的船只数千艘。

隋炀帝杨广南下江都，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在运河沿岸建行宫四十余座，柳子便是其中之一。柳子之名因何而起，已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柳树众多。柳树本就适应力极强，加之此地地势低洼，河水汤汤，光照充足，四季分明，尤其适应柳树生长。柳生于此，极少生虫，枝繁叶茂，青翠欲滴。

登上皇位的杨广如一位被缚双手而终得解锁的画师，誓在中华大地上绘就属于自己的壮美画卷。开创科举制，不拘一格选人才；重用南方集团官员，打破由关陇集团垄断仕途的局面。亲征平定吐谷浑，设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又下诏征天下兵进攻高句丽。大手一挥，数百万农民和士兵历时六年，开凿疏浚出连接钱长淮黄海五大水系的大运河。受益于漕运，越来越多的人家迁居至运河两岸，西汉时即设税官征收盐酒税的柳子，也从以酒为主的贸易集市，一跃成为物阜民熙的大镇。

二

春天，是柳子最美的时节。

堤岸边，柔和的春风裁剪出片片细叶，柳色如烟絮如雪。虹桥旁，文人骚客把酒临风，才子佳人泛舟运河。涛声阵阵，天涯同此路，人语各殊方。号子声声，纤夫的缰绳一头连着白云，一头接着帆影。

暮色降临，柳江口码头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船，目之所及是数不清的桅杆、篷顶，热闹得如同一口沸腾的火锅。镇水兽早已看惯这一切，不声不响地趴在岸边，仿佛火锅盆上精美的装饰件。

入夜了，隋朝的月亮挂在唐宋的夜空。山南海北的客商游人将喧嚣从运河上转移到柳子镇林立的商铺酒肆里。夜雨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月光下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

在某条清幽小巷里一座深深庭院的窗边，曾出现过著名边塞诗人高适的身影。天宝三年（744），他与李白、杜甫同游梁宋，数月后，告别李杜，开始南游楚地。诗人创作的《东征赋》展示了自己南游的线路——自东苑(今河南商丘县)出发，经过酂县、铚城、符离、灵壁、徐县、泗县、盱眙、淮阴、淮安，而抵襄贲(今江苏省涟水县)。这正是当年通济渠流经河南、安徽、江苏境内的路线，也是千年之后沧海变桑田，判定通济渠流经皖北的一条重要证据。

作为大运河的首期工程，通济渠连接黄河与淮河，贯通洛阳到扬州，仅用半年就实现竣工。这是一条承载一个帝王智慧、勇气、决心的河流，更是一条融汇百万生命汗滴、泪水、鲜血的交通大动脉。从此，帝王手握一把巩固统治的利器，民间则收获一组传播财富的密码。


隋唐大运河柳孜码头遗址

“此河百余年，此舟日往复。自从有河来，宜积万千屋。”繁忙的航运带动了沿岸城镇的发展，“河市”应运而生。至北宋末年，通济渠段沿岸已有州府县城14座、镇11座，柳子镇便是其中之一。北宋熙宁年间，日本僧人成寻在《参天台五台山记》中有“至柳孜镇，有大桥”的记述。东西南北走，必经柳江口。粮食，茶叶，松木，在这里停留周转运往帝都；陶瓷，丝绸，字画，从这里通江达海远销海外。楚汉文化，齐鲁文化，江南文化，在运河的碧波中与中原文化聚会融通；曲艺，民俗，菜肴，通过走南闯北的商贩交流传播。99座庙宇、百眼水井遍布全镇，它俨然成为运河岸边富庶的漕运中枢和商品集散地。虽仅是临涣县下的一个镇，但柳子所交盐税额不仅远超周边城镇，甚至多于州府所在地宿州。当地巨商富贾凭借自身财力帮助官府从事赈灾事宜，以此谋求家族子弟入仕。

二十世纪末，随着泗永公路的拓宽改建，沉睡近千年的故河道泥土断层苍然入目，一批唐宋文物重见天日，诉说着柳子昔日的繁华。一层层清晰的河床遗存叠压堆积，犹如凝固的一条条时光飘带。这里既有石筑桥墩遗迹，也有木岸狭河遗迹。光是唐代沉船就有8艘，不仅有木板结构尾舵船，还有整圆木雕凿而成的独木舟，其中3艘较为完整。寿州窑、萧窑、吉州窑、耀州窑、磁州窑、景德镇窑、建窑、定窑、越窖、长沙窑、钧窑等隋唐宋元时期28个窑口的瓷器，灰色陶、红色陶、釉陶、建筑陶等陶器，“开元通宝”“嘉祐通宝”“熙宁通宝”等方孔圆钱，三足釜、斧等铁器，磨、石柱、锚等石器……考古学家用毛刷拂去历史的尘埃，古人日常生活的细节通过件件平常器物再现，时间有了流动的质感，历史就此鲜活起来。

三

锦帆未落干戈起。

人类的发展史也是一部无休止的战争史。从唐代起，柳子就成为控扼徐州、宿州两大重镇的兵家必争之地，自然难逃战火的荼毒。士兵和平民的鲜血染红了运河水，也染红了头顶的月亮。

一个初秋的下午，我来到这里。许是很久没有陌生人到访，一群正在纳凉的老汉对我这个不速之客颇为好奇。我向他们打听古时发生在这里的战事。沉吟片刻，一老汉说，小时候听老人讲过岳家军曾在这附近大战金兀术。“以前上边来考古的，在村南边的一个土岭发现很多瓷片和尸骨残骸，不知道是不是在那儿。”



昔日的隋唐大运河柳孜段，如今已成泗永公路

世代流传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模糊，但史书的记载则拨开历史的迷雾，再现一段段流血漂橹的惨烈——

唐咸通九年（868），戍兵桂林六年仍无还乡希望的士兵群情激愤，杀了监视他们的军官，公推庞勋为首起兵，北还家乡徐州。在柳子，与官军一个月内激战十余次，义军姚周部全军覆没，死者相枕。

北宋末年，金军撤离东京时掳走徽钦二帝，二百年府库蓄积荡然无存。受害的不仅仅是京城，东京周边方圆几百里都惨遭屠戮。东至柳子，西至西京，南至汉上，北至河朔，金军见人就杀，见屋就烧，连百姓的坟墓也不放过，把棺材挖出来当马槽，大大小小的郡县都是空无一人。

南宋建炎二年（1128），金兵南侵。东京留守杜充下令开决黄河大堤，结果非但没能阻止金军，反而淹死百姓二十万之众，富庶繁华的两淮地区几百万人无家可归。

宋金对峙，柳子成为宋金争夺的重点区域。绍兴十年（1140）八月，淮北宣抚副使杨沂中率五百骑夜袭柳子镇，遭遇敌军埋伏，血战方得以脱身。

金朝末年，红袄军曾活动于宿州、柳子一带。他们进攻柳子袭击徐州的十八里寨等地。宣宗元光元年（1222）六月，红袄军掠夺柳子镇，不仅抢走财物，甚至掳走百姓。

元顺帝至正十一年（1341）九月，刘福通红巾军占领宿州，元朝军队疯狂镇压，义军和百姓死伤无数。江淮之间“百里无几家，但见风尘起”。

月光如盐，洒在厚厚的史书上，一将功成和金戈铁马不过寥寥数行。累累白骨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他们姓字名谁？是哪家的兄弟？哪个母亲的儿子？没有人知道答案。哲人说，从来就不存在好的战争，也不存在坏的和平。

四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

杜充决河改变了通济渠导洛入汴的基本走势，黄河水泥沙俱下，通济渠河床不断抬高。宋金南北分治以后，通济渠转漕作用锐减，金人也很少维护，河道很快被黄泛泥沙淤塞。金朝时，仍置宿州，下辖四县八镇，柳子虽是临涣县三镇之一，但已难掩衰落之相。

元政府开凿京杭大运河，无心再去治理已经淤塞的通济渠，通济渠从此完成其历史使命而永远沉睡于地下，桨声灯影和春江花月夜成为昨日的记忆。通济渠虽然堙废了，但是沿着通济渠大堤东西向的驿道仍在继续使用，飞奔的骏马取代了南来北往的船舶。元代时期的柳子依然保持镇级建置，并设置巡检司。元代巡检司承袭宋金维持地方治安的模式，但普遍设于“荒郊林莽，山区海聚”之境。由此推断，柳子镇的境况与宋代比较已是大相径庭了。

进入明代后，饱经磨难的柳子已经衰败不堪，地理位置不再重要，设置了数百年之久具有军事意味的巡检司被废除，柳子镇的建置亦被取消。

到清朝光绪年间，柳子集成为涣阳二十集之一，彻底沦落为一个普通的村落。

通济渠流经淮北市濉溪县境内41.5公里，河道废弃后，河床日复一日淤积为一道高出地面的土垄。解放前，高出地表两三米的南北堤中间河道，形成了槽子路，里边跑车，堤外的人能听见却看不到。新中国成立后，两边的河堤渐渐夷平，昔日的黄金水道建成了安徽泗县到河南永城的省级公路。千载兴废，不过弹指一挥间。到了近代，“柳子”变成了“柳孜”，以前隶属于临涣的柳子集也成为隶属于百善镇的柳孜村，就坐落在这条公路旁。如今，通济渠柳孜段河堤北侧建起了柳江口旅游景区，百善镇依托新农村建设示范村打造了隋堤景区，定期举办柳孜文化节。



隋唐大运河柳孜码头遗址

当运河不再通航，当光阴黯淡辉煌，再也不见了运河的帆樯林立，听不到堤岸上的劳动号子，但沉睡的大运河正逐渐被唤醒，运河文化的脉络已然打通。坚韧不拔、守正创新、海纳百川的运河精神，从不曾停止对两岸人民的滋养，也一直在中华民族的血液中积蓄生长。在这个古老的国度，文化交流的脚步从未停歇，民族融合的趋势从未改变，国富民强的梦想从未磨灭。

今月曾经照古人。运河是一条路，驿道是一条路，省道也是一条路。涛声四起是它的韵律，哒达的马蹄是它的韵律，刺耳的汽笛也是它的韵律。曾经的千帆竞发和今天的车水马龙一样生动记录着中华民族国脉与文脉的世代赓续，传承着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与灿烂文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时间一如运河，静静地流淌，舒缓而悠长。时间又似高速公路，一日千里，逝者如斯夫。慢和快，都是一种生活。


      高翔，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淮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作品曾获首届国际诗酒文化大会优秀奖、安徽省金穗文学奖、安徽省文联“我们的沃土我们的梦”千名文艺家下基层创作文学类二等奖。出版个人诗集、散文集各一部。

赵日超

时间一如运河，静静地流淌，舒缓而悠长。时间又似高速公路，一日千里，逝者如斯夫。慢和快，都是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