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又礼：老迈这个人（征文）

赵日超

老迈这个人
陈又礼

     我想，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无论来自东方西方、南边北边，老迈可以算得上是几个为数不多的、似乎永远不会变老的人之一。这个“说法”，或者说这种“感觉”，跟老迈有没有皱纹、长了多少根白头发没有一点关系，毕竟打我记事、跟他成为朋友起，他就已经是银发飘飘的了。
     很多人开始知道老迈，都是从他的书、他的经历、关于他的评论和报道出发，而我有幸，在没有被任何“二手资料”左右我的判断能力以先，我就先认识了“老迈”这个人本身。
     因着父母和老迈一家的友谊，刚上小学（至少记忆中是那个时间点），我便和老迈成了“朋友”。具体是怎么和他突破代沟、熟络起来，很多我都记不得了，但忘不掉的却是，那时很多很多次碰上被父母带着去参加“大人们的无聊聚会”，只要听说老迈也会去，我定会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
     那几年，在我上初二、学业还未变得太忙之前，我们一起去了省内省外的很多大城市和小地方，有温泉有农庄有古迹有山川。约是我六年级那一年的秋冬交际，我们去了湘西。当时的凤凰古城，处于即将被开发却尚未被开发的阶段，自然风光和苗寨民俗都还保留着最初的模样。我记得我们在云雾缭绕、阴雨蒙蒙的某一天去爬了南方长城，石阶有点湿滑，我和老迈走在一起，看他爬得有些吃力，我伸手去搀，他委婉地拒绝了，笑呵呵地说：我看我的“小朋友”都已经长成“大朋友”啦，你看你的“老朋友”却成了“老老朋友”了不是？
     在我整卷关于老迈的记忆胶片里，那一天似乎像是被打了高光。别的很多片段，虽不说忘了个精光，却也想不起太多细节，只有那一天站在古老汉界苗疆分割线的画面，始终新鲜深刻。
     到了初二初三，我看了他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边看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心里打抱不平：那么正直善良的老迈，究竟       为什么要受到如此对待？
     之后在高中和大学时，我又断断续续地看了两三遍这本书，越来越弄不明白（或者说觉得不可思议）在秦城监狱里的单人牢房里被关被折磨了7年零4个月的老迈，还能走、还能说，没有疯、没有死，甚至还可以潇洒幽默儒雅绅士地谈笑风生，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老迈的秦城监狱的邻居里，有每天无数次一边嘶吼着“我对不起伟大领袖，我真该死啊！”、一边狠狠扇自己无数个耳光的“反省者”；有一遍接一遍以每秒吐出7个字的语速、字正腔圆重复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副主席宋庆龄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在北京举行正式会谈”这一长句的“播音员”；还有一位上了年纪每天不断唱同一首《满江红》，却每每唱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就会卡带，随即一直重复重复，最后不得已唯有选择跳过的“歌唱家”……
     为了不成为他们的“昨天”，老迈只有启动自己的全部智慧和洞察力，去找寻一切能够打发时间、不让自己发疯的乐子。
     他猜《毛选四卷》上每一页的标点数量、每个偏旁部首的汉字有哪些、数自己知道的脊椎动物爬行动物两栖动物、回忆自己印象中每一个驻外使节的姓名、搞卫生洗澡以及左三下右三下地洗手……狱中时光像是要硬生生地将他活埋，只要一刻不动身不动脑，一铲土就会被迎面泼来。
     为此老迈甚至费尽心思、冒着杀头的危险在这蚊子都飞不进来一只的地方，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小零碎和小破烂，做成了一个墨盒、一只袖珍笔、一条内裤和一根腰带，再加上偷来得一小瓶墨水和想尽办法向上头耍赖哀求而得到的《马克思全集》，他的监狱生活一天天“丰富”起来……
     在我还年少的时候，老迈是第一个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原来真有不靠宗教、只靠思想力量之纯粹、意志之坚决就能够与绝望和孤独抗衡的人。他不是我从世界伟人丛书、报告文学里看来的并试图一个光辉形象、励志范本，而是我珍贵的朋友。
     记得那天爬南长城爬到最后一段，到了更陡的地方，我又试着扶他，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最后登上相对至高点上的观景台时，毛毛雨已经停了，太阳光稍微拨开了乌云，透出几缕光。我和老迈并肩站着，边听他讲这南方古长城是如何隔开了汉家和苗族、如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皇帝们总是觉得用战争、铁链和财力就能够统治四方，不晓得人的思想啊，可以活在大牢之外，可惜可怜他们白费功夫啊…”老迈还是笑眯眯地说。
  来源：《我们叫他老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