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潮洋：余二和东家的故事

余潮洋

余坤尧住在淮安北乡大奶庙，他是我祖父的堂兄。村里小辈都叫他二爹，老人一般叫他余二。

余二爹晚年日子过得不顺心，如果不是做点小买卖，连吃饭都成问题。长辈有时在小辈面前说：余二人穷有骨气，待人忠心耿耿。从前，他在张大先生家做“当家伙计”，战乱时为东家隐藏银元宝，过了五六年，他能一个不少地捧着交到主人手上。
1980年冬季，余二爹收到一封上海来信，读过短短数语，他又惊又喜。原来，分别三十五年、杳无音信的东家不忘旧情，约他去上海会面。
在准备去上海的日子里，余二爹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他与东家的交情又一次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张大先生名字叫张锡洲，是河北街著名中医。张大先生父亲张治平没有去世前，身材魁梧、血气方刚的余二就来到张家当长工。
张家在运西有几十亩良田，平时雇了几个长工，农忙季节还要雇短工。余二为人忠厚，做事兢兢业业，深得东家的信任，成了一名“当家伙计”。
张氏是中医世家，不懂种田。农活安排、田地买卖全部交由余二一手操办。余二不仅精明能干，而且洁身自爱，从来不贪小便宜。
1939年正月，淮安没有沦陷前，淮城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城里老百姓纷纷扶老携幼去乡下避难。
张大先生对余二自告奋勇看家护院感激不尽。临行前，主人捧来一个装有银元宝的檀木匣，低声对余二说，这是我大半辈积攒的家底，带到乡下恐惹祸害，你想法子把它隐藏好，不让任何人知道。余二第一次看到这么大元宝，心里怦怦直跳。他向大先生保证，自己会用性命守护东家的宝贝。
日本鬼子进城前两三天，十室九空，因而**成风。不少土匪、无业游民乘机溜进民宅捞浮财。
责任重大，余二伴着煤油灯连续几宵不曾合眼。一天深夜，他发现墙头上有人探头探脑便大声呵斥，对方试探后便开始撬院门，余二干脆打开大门：“你们做土匪要抢劫吗？”门外一群人见余二人高马大并且手里提着一把二齿钢叉，都不敢贸然动手。一个领头的嬉皮笑脸地说：“我们不是土匪，只是家里揭不开锅，想来借点口粮。”余二说弄点口粮好商量，你们自己动手把随身的袋子装满；要是胡来，老子今天跟你们来个鱼死网破。
听说富有人家的复壁、地板、箩底砖被撬得一塌糊涂，张大先生壮着胆子回家看看。余二告诉他，只是损失二十几斗小麦，其余原封不动。“这是小事，多亏你让我家逃过这一劫”张大先生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1945秋季，淮安迎来第一次解放。张大先生变卖家产，决计举家迁居外地。趁着夜深人静，余二从茅厕、水井等处挖出6锭银元宝交给主人。张大先生酬谢余二，要送他两锭元宝，余二婉拒。主仆依依惜别后，受东家的资助，余二回乡曾开过一爿油坊。
余二爹戴着狗皮帽、穿着崭新的棉袍，坐上了去上海的长途汽车。
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门牌号码。见门外老汉操苏北口音在寻人，应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两人对视一下，一个喊“余二”；一个喊“老板娘”，随即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坐定后，余二忙问大先生在哪，老板娘突然哽咽，告诉他大先生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临终前还嘱咐他们不要忘记余二的恩情。
接着，老板娘开始讲述张家离开淮安的一些旧事。
淮城枪毙汉奸蒋鸿芳、让河北街中医张寿元陪审，这对张氏家族触动很大。离开淮安后，他们先到省城镇江行医，然后又辗转到上海。内战期间，他们颠沛流离，主要靠变卖金银珠宝度日。
解放后，张家因怕家庭成分惹麻烦，寻找余二的事一直被搁置。1979年初，全国宣布摘除“四类分子”帽子，老板娘便迫不急待地叫儿子写信。也许是有缘人千里能相会，第一封按老地名投寄的信，几经周折后终于送到余二爹手中。
张大先生儿子子承父业，还经常去国外进行学术交流。他全程陪同余二爹在上海游玩了一个礼拜并真诚地挽留老人过了春节再走。余二爹说家里母猪要产崽不放心，如身体允许，以后再来看望老板娘。
临行前一天，张家为余二爹买来一堆衣裳服饰。老人推辞再三，最后拿了一条羊毛围巾做纪念。
老板娘送余二上汽车，分别时一边流泪一边叮嘱，要余二收好地址，关照后人，等他一百二十岁时与上海联系，由张家为他送终。
余二爹86岁善终。听我二叔讲，老人自知来日无多，要儿孙取出箱中的上海书信，说要活着看到东家的信随自己带到地下。子孙明白老人的良苦用心，当着老人的面，划着一根火柴，把书信连同信封化为灰烬。
   

余潮洋，江苏人，机械制造工程师。偶有笔耕，小有收获。作品散见于《讽刺与幽默》、《乡镇论坛》、《淮海晚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