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灯，一颗燃烧的心

赵日超

灯，一颗燃烧的心
叶延滨


山间老路

一条老路挂在半山彩云间
你是从这里起步走出大山
老路像所有故事一样
有过伴你梦想的盛大开始
今天也在夕阳余辉中退隐
因为一条高速路从此穿行——

狂放的车轮如风在头顶吹过
你的脚步在老路上亲吻夕阳
漫步让你重温远眺与安宁
夕照安宁，阳光如绸抚过树梢
落叶安宁，落叶似金拥抱夕照
而你与夕阳中的老路同在

与落日同在你，影子镀满光彩
与天空同在你，头发飘然入云
老路赠你一次骄傲的散步
散步让你回顾和清点内心——
唯有安宁，像老路般安宁
是无悔一生最优雅的珍藏……

我的三位重要客人


这是我三位客人
是重量级的重要客人
每当独自闲坐时
他们就常来做客
人老了，老友念旧

这一位是大凉山
随下放母亲离开城市
大凉山给我十年少年梦
大凉山的山小
小凉山的山大
最穷大山有最明的月光
月光光，都一样……

这一位是黄土塬
离家出门独立走延安
黄土塬把我摁进土里活
掉进最深的坑底
敢迈步就是向上
最穷知青有最苦的汗水
日头晒，不唤娘……

这一位是老秦岭
卖苦力挣工资守四年
老秦岭山高天窄铁轨长
夜长梦短爬格子
痴情无用种心田
秦岭把我举起来看自己
出苦力，写梦话……


人老了，老友念旧
一生磋砣如漏船跑滩
三老友是过命的朋友
浪高可压舱
风大可系缆……

都一一放好

把光亮放头上
脑门迎来着日出
额角挂着日落
那怕只是长夜漫漫
眼角挑几粒星星
不瞎心就畅

把温暖放胸膛
暖自己也暖世人
这个世界风大雨狂
没有人不会受伤
友情看不见摸不着
心暖心知道

把诅咒甩身后
还有背叛欺骗诬陷
有影子身后黑
有无奈爬地上
原谅黑影子趴在身后
这货无脊梁


缺席的狼

羊群一天天壮大了
小羊们的教科书上有一章
——关于狼

世界上已很久没有见到狼了
羊与狼的一章是在
古代史第三千零一页

没有教授怎么开课？
羊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
一辈子才听过一句：狼来了……

只好去请狼的远亲，狗
狗已经在都市狭小的空间变成吧儿
小吧儿们害怕羊头上的那些犄角

去请狼的朋友狐狸
狐狸没请到只找到一只猫
猫正忙着请律师告老鼠偷了他的早点

于是只好排队买票上动物园
动物园里的狼，只吃过鸡
没见过羊，警惕地把鸡藏在尾巴下

回家的路上有个孩子喊了声：狼来了
疲惫的羊们立即精神抖擞
好像准备迎接高贵的客人……


苹果志

是山的梦
坚石垒垒大山梦
也嫩得透出了蜜汁液
望见苹果才知道——
那巍峨的大山原来是
娇美的小母亲

是雨的巢
是丝丝雨丝织成的清明
是如泻如瀑的盛夏狂欢
握住苹果才知道——
老天爷流泪后的欢笑
露出孩童的天真

是霞光的蛋
霞光原是飞翔的彩凤
彩虹原来是彩凤的巢
摘下苹果才知道——
最美彩蛋蛋不是蛋
最美的彩蛋蛋叫苹果……


在安溪遇观音

神仙也像一片叶子
都有自己风光无限的的四季
从春天滑入夏天的雷霆
从秋天的荣华
融进冬夜的宁静
而观音，却在春光正浓的时候
从常青之树的芽尖上
步入尘世

是被姑娘的指尖掐下来
或被锋利的剪子铰断春梦
命运无常，无常而有持
依天道而认命不悔
把结束当做开始
开始历尽劫难——

青青叶芽的观音
如贫家的孩子光着身子
在阳光下晾晒
在竹篾间千搓万揉
光身子的孩子晒去了嫩色娇气
才能够养家
才有本事糊口
赤条条的观音也受尽千搓万揉
铁下心的铁观音啊
要养千万家，造福万千口……

从常青的树尖上掐下来
掐了，依然岁岁发新芽
烈日晒，却晒出翡翠异色
千搓万揉，万千馨香沁人心
啊呀，在安溪青山绿水地
千种化身百姓菩萨——观音
化身只是一片茶叶

缘分啊，闭上眼睛举起茶盅
一泓清香直下五腑六脏
清香透骨，静思无邪
谁可知道此时此刻
我与观音同在……


灯，一颗燃烧的心

穷山村最富裕的东西是长长的夜，
穷乡亲最美好的享受是早早地睡。
但对我，太长的夜有太多的噩梦，
我在墨水瓶做的油灯下读书，
贪婪地吮吸豆粒一样大的光明！
今天，炕头上放一盏新罩子灯，
明晃晃，照花了我的心。
干妈，你何苦为我花这一块二，
要三天的劳动，值三十个工分！

深夜，躺在炕上，我大睁着眼睛，
想我那关在“牛棚”里的母亲……

“疯婆子，风雪天跑三十里买盏灯，
有本事腿痛你别哼哼！”
“悄些，别把人家娃吵醒，
年轻人爱光，怕黑洞洞的坟！”
干妈，话音很低，哼得也很轻……

啊，在风雪山路上，
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大娘捧一盏灯……
天哪，年轻人，为照亮人走的路，
你为什么没有胆量像丹柯，
——掏出你燃烧的心？！


棋的悲剧


两根手指夹起一枚棋子
棋子上写着：马
马没有腿儿
只好让别人夹着跑
然后啪地掷到棋盘上
哟，好疼！

规则是记牢的
棋谱是烂熟的
只是命运不是自己的
明知这一步错
偏偏没办法说
哎，臭招！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没嘴说
舍车马保将帅
输赢都是挨吃的货
如果每个棋子都长着敢说的嘴
呀，如果！……


油菜花开了

贵阳说春天来了
于是四周的大山就披上翠色
翠色太浓春色太艳
让山雀儿的叫声
像花溪山泉水花一样的脆
跟着翅膀飞

贵阳四周的山真高
春天爬上山也要大喘气
呼出了一朵朵飘在坡上的白云
白云跟着山雀儿的叫声
向翠绿的高山上爬
爬到名叫高坡的地方

山雀给春天带路
云朵簇拥春天来到高坡
布依村寨听见了春天的笑声
梯田被笑声唤醒了
醒了扶贫新村农家乐小院
醒了一朵又一朵油菜花

花溪太美高山太高
高坡太远油菜花太小
一朵又一朵油菜花全绽放开
就开出一片金色高坡
绿色群山之上最亮丽的舞台
听啊，那是春天在歌唱！


你的人


睡着了的时候
你的人才从你心上走了
梦醒了的时候
你才知道走的是你的人

梦里梦外
见或不见?

不敲门就进来了
不用敲门的是你的人
敲门等你不开门
门外的说我是你的人

门里门外
敲没有敲?

你活着却想着死了的人
你死了活着不忘你的人
隔着无边奈何天
死活都是你的人


总有人比我更老

你不叫我叶老师了
叫我老叶了
我笑一笑，回答好
你不叫我老叶了
你叫我老大
我也笑笑，不言语
你不叫我老大了
你叫我叶老
我笑一下，不回声

我想总有人比我老
朝前想太远
地平线总在前方
朝上想太累
上头事情像雾像云
闭上眼回忆往事
事情里那些年轻的脸
冲我笑开了怀：
你是小叶？真老了……


旅　途

在漫长而困乏的列车上
有个人仰着头睡着了
整列车厢的人都看着这个人
睡着了的人，挂着香甜的笑
从嘴角流出一丝涎水
他靠在座位上
座位铆在车厢的地板上
车厢架在列车钢轮上
钢轮驭着他的梦在铁轨上飞跑……

而另一个人躺在鲜花丛中
这个人仰着像睡着了
悼念大厅的人都看着这个人
像睡着的人，两腮搽了红
两片唇像要张开说话
他只是在另一次旅途上
另一拨人在另个站台迎他
他习惯出行习惯告别
习惯人们像今天前呼后拥……


一群人为了一个人


一群人为了一个人聚一起
一起在说一个人
说的人不张嘴
都在心里说
被说的人也不睁眼
说就说吧懒得听
已是身后事

一堆干柴
拢在一起
点燃了成一堆火
更多的树木
躲在夜色中
在夜里顶着满天星星
安静生长


幼儿园

起来啊，今天多好的太阳！
——每天老师都用这句话
叫醒我，其实睁开眼
外面有时乌云密布……

今天，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每次老师都这么开讲
做什么？我们不知道
我们像等待奇迹出现……

再远一点，再往远处看啊！
——我们拉着手出云散步
这句话，像铃铛总在响
老师好像只揣着这句话……

几十年过去了，突然我发现
几十年我都好像生活在
在一个神奇魔咒里
像活在同一天——

起来啊，今天多好的太阳
今天，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再远一点，再往过多处看啊！
——生活之脸，总是那么可爱……

     叶延滨，现为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20世纪80年在大学读书期间开始发表诗作，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52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50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代表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1980），诗集《二重奏》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1986），另有诗歌、散文、杂文获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奖项50余种。
      叶延滨，当代作家、诗人。历任《星星诗刊》主编、中国作协《诗刊》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54部。代表作《干妈》获中国作协（1979年——1980年）优秀诗歌奖，诗集《二重奏》获中国作协（1985年——1986年）第三届新诗集奖（此奖第四届起改名鲁奖）。其余诗歌、散文、杂文先后获北京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近百余种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