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天路山海间

赵日超

     

      周晓枫，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出版有散文集《巨鲸歌唱》《有如候鸟》《幻兽之吻》等，获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奖项。出版有童话《小翅膀》《小门牙》《星鱼》《你的好心看起来像个坏主意》，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中国好书、桂冠童书奖、春风童书奖等奖项。


天路山海间
周晓枫

1

醒得很早，坐在窗边看海，泡上一杯产自医巫闾山的本地茶。漫天的霞光，海面的织锦，两者之间是若干船行的尾迹。我知道很快日出，然后，会是一整天跳金跃银的海。

对面就是锦州著名的笔架山，因其二低一高的山峰形如笔架而得名。山，我昨天已经攀爬过，里面有座供奉诸神的石塔，从释迦摩尼到文武二圣，从财神到玉帝，再到中国古代传说中的开天辟地之神盘古……我从中看到的，是人在自然和历史之中的谦卑与恐惧。

从笔架山庄的视角，我不仅能看到笔架山，还有山这边的游乐场和山那边的工业港。

一侧是游乐场。条纹相间的马戏团顶帐，倾斜度很大的巨型滚筒，粗圆的塑料管道和波浪形滑梯，暂时停歇的喷水柱和泳池。地面以不分的鲜艳色块划分区域，蓝色占比很大。眯眼望去，到处是明亮的漆光，奇形怪状的雕塑，颜色饱和度很高的设备。我迟疑了一会儿，才判断出那个令我困惑的雕塑原来是龙王头部的须角。

另一侧是锦州港。能看到塔吊高耸，看到它们工业螳螂的橘红色前臂，看到矗立高大的水泥柱以及上面黑色而醒目的金属梯架——我有些迷惑，不知道斜梯是用于检查设备，还是像通常楼体外挂的金属逃生梯那样更多出于安全考虑。偶尔传来短促的船鸣。据说，这是中国沿海纬度最靠北的开放性港口。

游乐场和工业港之间，是广阔的洋面，看似空无一物，其实，大海是个倒置的海洋游乐园，也是无时不刻都在进行秘密制造和生产的海洋工厂。

在娱乐与工业的围合中，在天海之间，笔架山只是一座自然而普遍的山。它比常规意义的山矮，比常规意义的岛高。山并无奇处，之所以声名在外，不仅因为峰形，不仅因为它更像座小岛，更重要的，是多了一条海水之下隐藏的路，一条潮汐中隐现的路。

我一边慢慢喝茶，一边在茶杯升腾的蜃气中观察和等待。时间还早。

2

一条正在上升的路，逐渐裸露被海水覆盖的部分。我从窗口就能看到把裤角挽到膝盖或者脚穿胶底鞋的赶海者，正弯腰孜孜以求。两个人向道路极处探索，他们脚下，依然是一片汪洋。

咫尺之隔，所以我看到道路显现端倪时才出发前往。这条路使陆地连接岛屿，被称为天路，它长一两公里，一天出现两次，每次露出时间两个小时……神秘，如蛟龙般随着潮涨潮落而时隐时现。我计算过，准备道路尚还阻隔的时候出发，这样我可以踏浪而行，然后见证一场近于伟大的衔接。

临近正午的太阳炽烤，等我在耀目的光亮中走到起点，才发现眼前早已是通途。原来我在窗口凝望的，只是邻近海面裸露出来的一片条状地带，并非我所追寻的道路。真正的天路早上八点半就开始裸露砂石，到了十一点多已经完成最大面积的呈现了。这是一条涌自海底的路，被浩荡的风吹拂……听起来如同虚妄，但它此时就在眼前，真实而且结实。

为什么会叫天路呢，它不是更像海桥吗？不悬空，它只是一段上升的海床。长年累月的风切削山体，碎石沉入水中；双向的潮汐匀速且均力，持续推动海床上的山体落石和沉积散砾；就这样，潮力堆积，形成一条砂石的道路。也许，命名为天路蕴藏美好寓意：一条路，平常被海洋覆盖，有时呈现为陆地，它的名字里又融入天空，因为成为丰富的汇聚，成为最大可能的融合。

3

被游客走过最多的地方，留下两条清晰的路痕。旁边，石块散落。有的嵌在泥地里，有的无处依附地摆搁。有的锐角突出，有的截面平滑，有的密布附着的白斑，看起来像是鸟粪，我猜测是贝类留下曾经的足痕。石头大小不一，小的不足甲盖，大的能当茶几。石块与石块之间，有时积存一汪极浅的水洼。天路旁边搁浅的船，就像集体冲上沙滩的鲸豚那样，等待着数小时后上涨的海浪。滩涂上十几只海鸥起起落落，它们在泥沼之上，依然白衣胜雪。

来来往往，是恰逢其时的游客，带着各种口音；多结伴而行，少有孤身前往的独行者。穿着鲜艳的女性，合影时颜色炸溅。一个戴着棒球帽的老年女性脱下运动鞋，在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水洼里，洗她奔波一生的脚；很快就有个大嗓门的成年女孩，欢呼着坐在她的身边，向自己的奶奶展示她捡到的一块造型奇异的石头。一个中年人搂着儿子的肩膀，大孩子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父子之间沉默又默契。几个聋哑人以丰富而急促的手势，进行热烈的无声交流；只有夸张的表情、激烈的手语，才能传达他们的胸腔所汹涌的说不出的感受。一对情侣带着他们的宠物，三个月大的柴犬瑟缩在男主人的臂弯里，窥望大到吓人的海，和远处小成斑点的海鸥。

几个钓鱼人躬背坐在海边，收获甚微。更多是捡海客，正午酷烈的阳光照着他们裸露弯曲的后颈，那里已晒成海泥色。他们一手提着塑料桶，一手翻捡着石头，收拣螃蟹之类的海货。有人从船上拿回几个装了海螺的网兜，从绿网中可以看到螺口边缘露出的浅黄色。赶海者中有些是长年累月的经常商贩，有些就是下班以后滞留的工作人员，捕些小海鲜做佐酒的小菜。

大海像童话里的魔碗，即使被翻捡一空，它能重新满盈。

4

很快就要涨潮了——每个人告诉我在天路的停留时间，都比实际可以停留的时间要短。大概，这一方面是出于善意之下的谨慎，一方面是出于对大海的由衷敬畏。观沧海，无论是海面还是内心，总是会起微澜或风暴。海，这是馈赠的海，也是猎杀的海，它寓一切于平静之中。

涨潮时，感觉上升的最先不是水，而是湿气。原本干燥的石头笼罩了一层虚幻的绿光，它像块茎植物一样被灌溉了。有些石块带有一层粉沫似的绿色，此时已变得生机盎然，裹着一层细绒毛般的苔绿。我把手伸进涌上的海水里，指端下面，它们竟然略带毛刺感。海水逐渐浸透路下的基石，随着含水层的增加，我见到复活的万物。石缝像被素描笔勾勒过一样，出现了暗影，那是微妙上涨的水流。

奇怪，怎么会有那么多海草？在涨潮之前，我并没有发现石块之间的海草。尚未被淹没的区域，我才能观察到蛛丝马迹，一点点细若游丝的绿线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它们在海水中魔术般迅速复活，展开袖珍的婆娑羽枝，仿佛从未受过威胁。它们当然能够隐匿，掌心那么大的螃蟹都可以藏起自己的踪迹。此时，避难的鱼虾螺蟹也将爬出缝隙，回到摇篮般轻柔晃动的大海。

5

我的脚因为落入涨潮的海，鞋子进水，我像穿了脚蹼的蛙类那样呱唧呱唧地走回岸边。几天来我吃了太多海鲜，导致中耳炎作发作。海风强劲地吹入我潮湿又疼痛的耳道，带来异样的清凉和疗治。某个瞬间，我幻听风暴：这是来自大海的提醒和叮嘱。

海，能喂养我们，也能葬送我们；能淹没我们，也能托举我们……生命如此，写作亦如此。当我们遭遇困难，不必过度焦灼，我们可以安静地等待被拯救的涨潮时刻。没有什么是被浪费的，就像山体被风切削下来的部分并未消失，它在海浪的推力下再次上升，成为道路。那条通途曾被淹没，难被识别，但假以时机，你就会发现秘密的连接从来就存在，让有耐心和耐力的写作者不畏潮汐，从容抵达。

在笔架上走天路，让我重新认识平衡的力量。潮汐是海的韵律，是它的张弛之道；两侧的潮汐平衡，才能铺设一条奇迹般的道路……正如，支撑写作的，是内部的平衡。题材和手法。感性与理性。自我与他人。经验与阅读。真相与虚构。轮廓与细节。每一块铺路的石头，每一句表达的字词，都来自并指向一种彼此渗透的平衡。

我再次想起早晨那杯入口入心的好茶，产自医巫闾山。按理说，东北并非产茶之地，我们更习惯在江北、江南和华南、西南的四大茶区寻找品茗佳品；然而在纬度如此之高的寒地，南茶北移之后品质如此出色——就像并非原产的稻米和螃蟹到了东北口感奇佳。由于昼夜温差，导致茶叶能够日长夜歇，这就是植物的潮汐，是平衡的胜利。除了酸碱度、无虫害等原因与解释，我对其产地有着主观的猜测与联想：医巫闾山，又有医，又有巫，这是多么独特的名字，多么奇异的组合。乍一看，医是肉体的，巫是精神的；医是形而下的，巫是形而上的；医学需要客观数据，巫术需要主观感受；医学是科学而理性的，巫术是任性而迷幻的……细一想，医巫之间，存在彼此依托的隐密联系，医里有巫的因素，巫里也有医的成份。医巫闾山的名字，最初来自胡语音译，我更愿视为一种神赐般的巧合；并且“闾”这个字，有汇聚之意。医与巫的汇聚……好茶，来自双重的护佑。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不可能的海底，隐藏着平坦的路；在不可能的寒地，生长着美好的茶；在不可能的黑暗里，书写着发光的字词。只要耐心和耐寒，你可以种出好茶和好字，在岁月的昼夜和潮汐中，走出一条与众不同的命运之路。

海水弥合，天路消失，但它还会如约而至。这条天路给我启示：不忽略沿途风景，既要勇往直前，又要迷返知返。如同，写作之道。等我回头凝望，只有一脉峰影——笔架山上没有笔，笔架山前没有路。所有的笔都是匿形的，文字就是它的显影，作品就是它的路。终身成长吧，拿起的笔不要轻易放回架子……灵魂的笔，写作者的路，在山海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