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荐读/抑郁反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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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冰


陈行甲和曾冰在一起

编者按：这是我过去的同事曾冰今天跟我分享的文章。我数处看得流泪，征得他的同意，一字没改跟朋友们分享。

                                                                            ——陈行甲


海子自杀的时候，我20岁。当时正喜欢上他的诗。在诗歌报上看到他自杀的消息，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写诗的人怎么会自杀？一个15岁进入北大的天才少年怎么会自杀？一个年纪轻轻就能把诗写成那个样子的人怎么会自杀？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人怎么会自杀？

我暗自发誓，写诗绝不写出这个后果！因极度惋惜，我甚至认为，自杀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所以，我写诗，一直追求一种调侃，浪荡，哂笑，野逸，轻狂的风格。

但是，海子去逝20多年后，我还是抑郁了。我虽然没有自杀念头，但假想过自杀的感受，觉得死没有当年那么可怕了，可恶了，更不觉得可耻了。

今天看来，也许海子是当时为数不多能够看清世界未来的人，绝顶聪明的人。

海子自杀是肉体的自杀，如果灵魂是存在的，他已永生。与之相对应的一种自杀，是精神的自杀，这种自杀方式可保全肉体的存活，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以别人世俗的成功为生活目标和信仰。没有对世界、人生清醒的认知，自虐狂式地赞美着这个世界，挣扎的内心却欲盖弥彰。

海子的死，应该就是因为抑郁。当时诗坛对海子去逝的讨论似乎没见过抑郁之说。当时是上世纪80年代未，似乎抑郁这个词在中国的大地上还没有诞生。那个时代的人们，特别是年轻人，被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色彩洇染着，写意而烂漫，精神追求大于物质追求。就算世俗的成年人对物质的欲望也没现在这么贪婪，又不知所向。道德，人格，良心，良知，廉耻，公正等还是人们内心深处信奉坚守的东西，是价值观很重要的部分，也是一种众趋的审美取向。

无疑，那是一个幸福的时代。农民只要勤劳就真的能有饭吃，甚至致富；城市居民只要不是痴呆傻就会有一份工作；体制内人员，只要搞好本职工作就有重用提拔机会，德才兼备的人真的不会吃亏，领导识人用人还真出于公心。那时也有通奸，行贿受贿，跳舞唱歌，吃喝玩乐，请客送礼，但似乎都发乎于情，是一种不觉反感的人情世故。那时的人们繁殖能力和愿望极强，农民躲着生孩子，一家生四五个不担心养不活。有体制内人员为多生娃宁愿放弃公职。

那时，没有人比人总有人高人一等的巨大落差，因而没有强烈而扭曲的攀比心。

斗转星移，那个时代的社会价值体系已被彻底解构。

我不止听一个年轻人说过不愿结婚，不愿生娃。是的，爱情的物质化，生孩子就是造就一个可怜的生命，来这个世界受苦。

没觉得缺什么，但就是不快乐；知道人生需要奋斗但就是觉得没意义；可以体验的生活内容很多，但就是觉得空虚无聊应景。总之，活着，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甚至是为了满足别人的幻想和野心而活着。

想想我的女儿刚大学毕业就独自在某大都市求生的过程，就会眼里生泪。想想我曾逼她考研就涕泗横流。想想我对她说父母帮不了她只能靠她自己打拼，不拚就会就会活得没有尊严，就五内俱焚。想想我的父亲曾对我说，如果考不取学，就学个木匠，就无比温暖！

现在，女儿和我说还不想结婚，我说不结就不结。她说就算结婚了也不想要孩子，我说不要就不要。虽然我掩饰了自己的内心。

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对人世对生命对爱情的理解已超越了我们这一代。我必须尽量站在他们的维度和感受里才能与他们有所交流。那些空洞励志正确的废话，是骗不了他们的。其实，他们是最聪明的一代人。

大脑发达的人，就应该比愚钝的人过得好；出身优越的人就应该比布衣黔黎过得好，是人类给自己最恶毒的暗示。大脑发达的人掌握了应付这个世界最奸滑的方式；出身优越的人蛮不讲理地占有着本该共享的资源。**和高贵是人类创造的最恶心最丑陋的一对反义词，野生动物界也并非如此。

不需要怀疑。头天还在宣讲人生意义人生价值的人，晚上一个人发呆的时候可能在思考怎样处理和世界紧张的关系，也可能第二天已经自杀。

如果世界继续朝着人类精神理想反向疾驰，抑郁便是人类必然的精神瘟疫。

无耻的人不会抑郁（绝没有不抑郁就是无耻的意思）。这是一个有意高尚又事与愿违纵容无耻的时代。冠冤堂皇的掩体下，是偷鸡摸狗、自私透顶、假仁假义的丑陋的心。抑郁的疫苗是无耻。无耻能有效解决生存问题，取得世俗的成功，满足虚荣心，获得优越感。一个人又想无耻，又心有不甘，便有抑郁风险。一个人又想做圣贤，又力有不逮，便有抑郁风险。善良美好的愿望前面有时是深渊。

无耻，又比登天还难。所以，抑郁者继续抑郁。

我理解那些无耻的人，因为他们幸免了抑郁。

抑郁的人本不应该自卑和自责，而应该自我肯定。

我得抑郁症看过两个心理医生，说实话，他们的话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他们那一套正能量的话语体系，反而加重我的病情。因为他们以一种权威的口气在给我作诊断、作治疗的时候，像唱戏一样，好像我的抑郁症就应该和他们说的一样，如果不一样仅仅是因为我有问题，抑郁得很严重。权威是一种让人非常压抑的东西。因为不可抗拒而让人恐惧，让人自我否定，让人觉得人与人就是不一样，还要顺从这不一样。他们那些话不如我疏导其他抑郁症患者。因为我们都是抑郁症患者，不存我的抑郁症比他的更权威，更高级，更优越，更正确，更有说服力，更天经地义。我说：别以为高尚是你的专利和荣耀，无耻一点吧，脸厚一点吧，无情一点吧，心狠一点吧！勇敢一点吧！别想当圣人！

我能走出抑郁，可以说痊愈，而且是投胎转世后的那种痊愈。除了生命中一位贵人的温暖和启发，家人特别是女儿、母亲无言的警告，再就是经常用这些话给自己的力量：我活着，仅仅是为了死去！反正得死，何必着急。不怕死了，还有什么可怕？那么多人在受苦，我为何不能？还在高尚与卑鄙之间钻什么牛角尖？还在富贵与卑贱之间找什么心理平衡？那么多人都死了，我为何就不能？人生真有趣，活着活着就死了！

抑郁是一种精神进化过程中的必然反应。抑郁症患者是一个希望与失望的矛盾体。

看清依然热爱，是因为只要还活着，就必须做出选择。与其痛苦着痛苦，不如耐心地体味痛苦。

适应世界的最好方法是与之对应式相处，以卑鄙对应卑鄙，以善良对应善良，以无情对应无情，以深情对应深情，以美好对应美好，以涵容对应无知，不惜以命对应邪恶的权势及所有高高在上让你感到压抑的东西。

是的，活着需要足够勇敢，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