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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咏梅:女人的井,男人的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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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12 19:39: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女人的井,男人的塘
¨唐咏梅

华夏民族的历史,从一个与女人有关的传说开始,——我们古老的母亲女娲,把以石补天的美丽神话,融进一个个村庄源远流长的血脉。
一座村庄的历史,从一口与大地体温息息相通的古井开始,——井泉,滋养一拔拔孩童落地生根,抽枝长叶,开花结果,或者浪迹天涯。
有村庄的地方就有水井,有水井的地方就有女人。
三十年前的赣中乡村,漫长冬日总有霜雪。当大地藏起繁华,积雪、重霜冻僵山峦,田野。弯弯的山路,低矮的瓦房,飞鸟不至,世界冰凉。那口老井仍是鲜活的,滴水成冰的早晨,女人挑起木桶,冲破雪雾走向旷野。泉水汩汩涌流,自由呼吸吐纳,如母亲温热胸口的怦然心跳。井面升起温润水汽,带给女人无限**。拔开雪泥,弯腰取水,冻裂的手指间传来丝丝缕缕温暖情意。
拖家带口流徙的一群人,在掘井及泉的南山脚下,打桩,定基,建祖屋——为青青河洲上一眼丰沛山泉,歇下了流浪的脚步。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因此得名“古洲”。
群山拥簇的椭圆形小山村,这口老井安然躺卧蜿蜒村道边,回字形青石板小路引向幽深井台,浓密藤萝笼罩井面,山泉水从石壁突兀岩缝间涌出,凝神静听,咝咝轻响。夏日炎炎时,过路的人来井边,掬一捧井水抹脸,咕咕咕,一气儿灌上几口,清凉甘甜直入肺腑,满身热汗顿消。这份清凉,即便盛夏骄阳,也不可贪心消受,——久坐,非着凉不可。
走进一处新天地,开疆扩土的男人如**,以脚步丈量,用眼睛勘测,胸口俯贴地面,为找准一眼山泉深藏地底的隐秘出口,如同探索一颗棉里藏针的女人心,充满冒险与**,——井是稀罕的,稍有不慎,就白费力气,满盘皆输,不得不重起炉灶,不停地再寻找。
当男人以智慧加蛮力打开一口新泉,冰凉的山泉带着泥沙喷涌四射,他长长地吁一口气,抹去额头淌流的热汗,给混沌初开的村庄带来生命源泉。默默等待的女人,自然满心欢喜,并不为男人欢呼鼓掌,她接过井底传来的一桶又一桶混浊泥浆,向外倾倒,不厌其烦。
挖井的是男人,爱井的是女人。男人将井台修整光洁扎实,起身跳出井来,甩甩身上的泥水,把与水井有关的单调长久日子,都交给身后的女人。三日后的清晨,井水变得清澈透明,女人探进身子理一头乱发,觉得井底的那个人儿,比镜子里的自己更美,柔情似水。
女人日日照临,脚步细碎,来到井台边,肩头一对大木桶挑起生命的渴望。南山下的清泉,掺和她心底的爱意,滋养着同一个屋檐下的男人。聚族而居的男人和女人,生了一窝又一窝葫芦瓜似的孩子,繁盛起来的子孙,蔓草般四方生长。那口古井也开花了,随着新起的大屋变成两口,三口…… 时光流转,初来的百来人口,繁衍出两千余人的大家族,一口古井带出的十八个女儿,也清泠泠散落山村各个角落。
生儿育女的女人似女娲。她恋着一口井泉清流,痴痴守护村庄生命的清净,如同守护处女时惯带着的娇羞、妩媚与贞洁。井泉是波澜不起的女人心,是女人清亮透明的眼睛。
男人把一口新井交给她,交给她信任与重托。
井是那么娇贵,女人化作护井的神,不准牛羊靠近(你们去河里,去田边,水塘里喝水吧),驱散鹅鸭聒噪,呵退小子们撒野(你们小手脏得乌黑,井怕是会被吓着)。只许她清早、暮晚,日日亲近,累了倦了,**井台。这时的她,也懂得顾影自怜,看着清泉如许,心底贞静无人可扰。
有大大的圆月亮落在井底的夜里,她若是受了男人的气,或是男人出门走了好久,又不曾捎个信儿回家,她的脚步便有了几分犹疑,一声声叹息冲井底的月亮倾吐。看着井泉无声无息没日没夜流淌着,并不搅扰心底一轮明月溢满清辉的脸。
“月亮缺了口,也有圆的时候,他的心,还跟当初开这口新井时一样。”她惆怅眉眼,亦如山泉温和活泛起来。再苦再难的日子,仍盼着熬出井水的甘甜。
井的沉静与清高,人神共知。她总与你保持着距离,或山脚,或田边,或河溽,不染人气污浊,拒绝牲畜腌臜。若是有人不守规矩,胆敢在井泉上游、周围乱建牛栏、厕所,亵渎了井神,不出几年,清井必然变混浊,甘冽山泉水变得又苦又咸。女人再也没法在舀水时照一照脸,看不见眼角皱纹是不是深了,头上是不是少了黑发,染上白霜?这面明晃晃的“水镜子”,连装进木桶倒进水缸,仍晃悠悠地漾出人影的透明镜子,不知几时破碎成了无数水粒,混浊泛白。
此时,任男人再怎么下死力淘干、清洗,——被冒犯了的水井再也回不去最初清明如玉好模样,一如失贞的女人,跳进井里也洗不净一身污秽。
女人闹出了点什么不好听的事儿,哭,也不许坐在井台边儿哭,——真有事儿,气性大的,死,也不能脏了水井,像东北女人动不动“跳井”死了的事儿,在南方乡村确是没有的。
井挖得不够深,一心求想死的女人万一没死成,活下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所以“投井”是不能的,那样死**招人骂,死也不得落个清静。
井泉不疾不徐,水满则溢,源源不断,至清有鱼,够你渴饮,一如山里女人绵绵不绝的柔情。倘若男人心生妄念,挖掘过深,超出极限,甘甜的泉水一溜儿全跑光,徒留满井干泥沙,千呼万唤不再回来。“泉眼无声惜细流”,她的节制,女人引为千古知音,深情款款,不泛不溢,不停不休。
幸福少而弥珍,女人纵拦不住江河水一样奔腾四海的男人,亦苦苦等待浪子回头,以慈母般的胸怀,安顿倦鸟归巢。
井里的小红鱼是永远长不大的孩童,井底的嫩水草四季绿如蓝。“改邑不改井”,——井是谦谦君子,不识时务,持守恒常;世道喧哗,山川裂变,井的方位,井的水平不变,社会有变,人道有变,不变的是天道,是山里人赤子之心,清明透亮,一眼见底。
有老屋的地方就有池塘,有池塘的地方就有男人。
“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三百多年前,从四川盆地迁入赣中山林的唐氏先祖,开基建祖屋,请得堪舆师看定祖宗神位、规划四周边界之时,便发了在大屋门前安置一口水塘的宏愿,塘边当然是要栽树的。祖上先人,不是种桃种柳种春风,是种“榛栗”,榛子、板栗,孩子老人喜欢吃,又是祭祀的珍品,肚子管饱的;还种“椅桐梓漆”,秀木成材,是制作古琴的嘉树,礼乐敬祖娱神,人也沉醉其中,人神共享的精神盛宴,——动土时,便想望着天时地利人和,长久得到祖宗和上天的恩护。
宗祠门口,立一座高山,偏偏缺一口清水池塘,没能载着满天星光,空明月色,天光云影里,塘里养鱼养耦养茭白,风儿从塘畔林梢掠过,鸟儿在叶底清啼安眠;夏日午后,男人不能敞怀乘凉林荫下,目光从一池清香四溢的荷塘里,追随一只灰雀的尖翅从林子飞到了天边——这简直无法可想。
于是,二千多人口的小村,五六百户人家,后来的新屋主人,平常百姓家,有三开间的老屋门口坪场边,就有半亩到一两亩的大小池塘。男人钟爱自家门前开掘的半亩方塘,可以任他施展拳脚。
爷爷每天起早,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屋前坪场上,点燃一根烟,长竹杆做的烟筒,看着他的清水池塘,一吞,一吐,烟圈儿在水塘上空接连打着旋儿。
爷爷说,挖塘的时候是辛苦的。
爷爷全身只着一个裤衩,整个人落在泥坑里,一挑挑土坷垃,一块块大石头,都得搬离;打开口子,女人、孩子齐上阵;最苦最累的活,男人干,表层松软肥泥堆在最外侧,摊平作了一个菜园子;深层粘土和着翻出来的大小石块,见缝插针交错卡紧,砌一道弧形塘坎堤岸,上窄下宽梯形结构,牢靠;当中留下一个缺口,通往河边、田渠排水,装上鱼篓,方便收鱼、干塘。一家人住进新屋时,门前小树已栽下,一口新池塘放满水,波光潋滟,心也荡漾。
新起一口池塘,春上投放几勺蝌蚪大小的鱼苗,眨眼不见了影踪。山涧、河渠、水田垅沟里匀出一管拇指大的长流水,日日夜夜,漫过塘口的,溢出,回流河床、田垅间,似乎没消耗一点流水和空气。
爷爷一天天起大早,点起一支竹烟杆,侧身坐在坪场边矮墙上,眼睛紧盯水面,只看到四脚细长的水蜘蛛,拱起一粒黑豆似的身子,来来**划拉小水圈。一池清水空明如镜,这时,他总疑心那几块钱鱼苗确是化成了清水。
一晃到了六七月间,外边塘坎下堆起的一道淤泥里,早春莳下几株茭白,已抽长了叶子挺直了腰秆,低垂水面的细长叶儿上,翠鸟轻巧的身子荡悠悠,金色细爪猛地一蹬,尖长的喙箭一般扎入水里又亮翅飞起,蓝靛染过似的一身羽毛滚落细密水珠。
比翠鸟晚来一步的爷爷,眯缝着眼笑;“这小家伙!怕是生出来就没见过小鱼儿。空水塘,扎个猛子洗澡罢。”细看,那只小翠鸟嫩黄的嘴里分明叨着三两寸长的小白鱼,“翠——哩——哩”欢叫着飞远了。
爷爷紧张起来,搁下烟杆,背起竹篓挽起裤管下田埂,割回满满一筐沾着露水的青草,一把一把散开,撒向池塘。平静的水底,霎时如春日里青芒破土,钻出数不清的小鱼儿,婴儿似的小嘴张开,你挨我挤形成一道道回形波纹,撞到嘴里的小草儿,使劲儿咬住,有的生怕抢不过,拖曳着往别处去了。
隔三差五的年头,新塘变成了老塘。一口水塘的丰饶馈赠,总是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冬至过后,捡个大晴天,一家子齐动手,干塘起大鱼。先慢慢放水,大鱼忍不住跃出水面,会集葫芦似的深塘底,爷爷用竹罩子扑进泥水里,把一条条两三斤重的大鱼抓起,溜滑,扑地一声又跌进水里,激起水花打在爷爷脸上,眼睛一时迷糊了;一斤半斤的留着。起完了大鱼,起塘泥,浆糊似的粘稠,一点一点用粪箕沥起,甩上岸,堆倒菜园沟垅里,来年种瓜点豆添作家肥。
正掏着,手被狠咬一口,出血了,什么东西,还咬人?双手深入泥底,又猛地一翻,嘿!好沉,一只大甲鱼,四肢乱蹬,肚皮雪白,映射阳光,亮晃晃的,扎眼。当晚就炖了,左邻右舍闻香而来,围一大桌子的人,都来尝一口鲜汤。
有时,又被一条长蛇缠住手腕,爷爷吓得跌坐泥污里,手只是扑腾,不对,那圆溜溜的嘴,只啜得你掌心痒,并不下力气咬,壮起胆儿,又伸手去掏,狠狠掐住一个尖圆的头,扯出来,一条足有斤把重的黄蟮,长长的腰身,布满暗金色花纹,真像一条水蛇。
更巧的是,有时挖到塘坎边半干的泥团,敲开,一团着黑黄麻衣、满肚皮雪白的石蛙,睛睛紧闭着,几十只,害羞似的,紧紧搂在一块儿,扯也扯不开,仿佛怕见到这冬日暖阳,仿佛责怪人们多事,打扰了它们的甜梦……爷爷心里起了怜惜,围观的女人孩子一连声喊着:放回去,放回去。爷爷笑了,拣一处干净暖和的石缝,把那一团带着粘液的肉塞进去,盖上刚敲散的一坨泥,还残存着它们的体温和气味,伴它们长梦度过寒冬。
山洪来时,水塘混浊激荡,兴风作浪,鱼儿乘兴作乱,跃跃欲试冲出豁口,顺着洪流游向大江大河;久旱无雨,水塘干瘪无神,等待救援,池底鱼儿奄奄一息,早晚浮出水面,张开大口,哀求着你给它们吹一口仙气。
门前的水塘,它是流俗的,变动的,天干它也干,天降豪雨,它也张狂,也满溢。
水塘眼看就要见底,这会儿,男人的胸口是疼的,仿佛让他忆起了曾经有过的焦渴,死鱼似的翻起白眼的恐惧。他要奋起,他要拯救,不能眼睁睁看着成百上千条鱼儿翻起白肚皮朝天。
他从最远的山泉水沟,曲里拐弯引来一道筷子嘴那么细的水流,一点一滴,满塘的鱼儿就得救了。——不知熬到哪一天,总等不来一场甘霖,或是连这一点观音净瓶里赐的水也断了线,池里的鱼儿能否熬过难关,就得靠命。
水塘是不居的。清水养鱼、虾,塘泥种清荷、育肥藕;掏出的污泥覆在菜地里、果树下,一年四季百蔬丰饶、花果飘香。沾带着水塘一点肥力,塘坎下,齐整整的一排茭白,春天萌了芽,慢慢的,青绿叶子长得比稻禾更修长、挺直,雪白的笋子又肥又嫩,一到夏秋,便是馋人的时鲜——新起的青鱼热油红烧,拌上素丝茭白,荤素搭配,一道天然的地方美食。
从春到冬,水塘里只有青草,只有清水,倾献出来许多的好,它并不在意,它给予所有,只待冬日里倒空自己,清清爽爽地睡上一觉;来年一上春,空明的心,再拥春风入怀,引春水入梦,又蓄满力量,敞开自己,涵养,生发,一年一次,四季轮回,掏出所有,秋收,冬藏,回归简单,干净。
一口烂泥塘,看起来水落石出、污泥表皮结痂、甚至长满青草开满鲜花的时候,却是最危险的。孩子、女人毫不设防,去扯一把嫩草,去摘一朵野花,双脚放心地踩上去,坏了!身子忽忽下滑,一下子淹没半个人,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掉,那种快要没顶的恐惧,叫人手脚冰凉,本能地大呼小叫。它看似坚硬的土层底下,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巨大的坑?——它是难测的,它的伤口并不曾愈合,且日日沉浸于水的暗蚀中,它的深度,怕是早已超出了当初挖掘的程度。
这时弱小者叫喊一声,男人来了。凭他能启开一眼新井、挖出一口新塘的蛮力,从烂泥塘里扒拉出来一个孩子、一个女人,总是不成问题的。
怕的是,人生路上,那种种变形、隐身于暗夜中的一口烂泥塘,不幸的人滑入其中,万般挣扎,周遭竟无一人路过,只有奋力趴住无可攀援的四壁,千万别越陷越深;或终将待来天明,有人伸出救命的一双手,带你脱离危险,远离苦境。
男人是泥做的,浊则浊些,可生机勃发,蓄养万物,实在有用。倘若女人识他胸怀,顺他性子,险则险些,情愿以身试法,凭着头脑机灵,加之手脚轻快,懂得适时进退,领一个回家,也不致于丧命。
女人是水做的,清则清矣,可至清无朋,空明无物,清虚无用。若无泥来搅和,活来活去,怕只剩下了清高,孤寂。
“太高使人妒,过洁世同嫌”,洁则洁矣,一生终了,未免落得孤灯佛影、临水照花的结局,晚境凄凉。
敢于涉险一口泥塘,任性的爱一次,女人的生命方得圆满,无憾。
我家门前一口水塘,幸得一眼隐泉眷顾,清凉,从万壑青山深处逶迤而来,未知来路——一眼井泉与一口方塘,在地底秘密接头,暗通款曲,自此,塘里塘外,生命双双风生水起。
纵然天空烧灼,高温晴热带来滚烫的危险,你若深入泥塘底,脚底滋润清凉,心间甜美,如饮甘泉,惟有心知。
生命的源流不竭不断,不眠不休。
恰如女人沾染了男人,清水和入了新泥,世界从此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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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咏梅,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生70年代,江西遂川县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艺术报》《短篇小说(原创版)》《生态文化》等报刊,有作品入选《江西新世纪女作家作品选》《红豆》文学杂志年度选本。获第九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人民文学奖、红高粱之约·“回龙吟”杯首届中国(高密)红高粱文化散文季第二批优秀作品奖、全国首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奖、中国林业文联《 生态文化》“让生命充满绿色”生态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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