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琳丽的诗 ‖《十九首》

江山

     班琳丽，笔名班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在《文艺报》《小说选刊》《**文艺》《中国作家》《北京文学》等发表小说与诗歌。小说集《城市上空的麦田》入选鲁迅文学院“百草园”书系，小说集《态度》入选河南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文鼎中原”书系。获《中国作家》文学奖、第七届长征文艺奖、第一届浩然文学奖等。现居商丘。
         
         
班琳丽诗十九首
                  
群山图
         
群山在风中晃了晃
夜色漫上来。巨人就退隐了。
雷声落在梦外，雨落在凌晨。
喊山的汉子撂起好嗓子。
喊一声雨来，喊一声日出。
又一声，雾吐出天、地与山岭。
山在南太行，像亿万年前的
亲人。在尘世守古老的规矩
群居一起，过神的日子。
山里人，枕山居。死去了
枕山眠。所有的坟墓都留着门
像留给死去的亲人随时出入。
云，住在山的最高处。
鹰住在云上。鹰飞过的地方
就是天堂了吧。夜里
梦见一场雨，脱口唤出我的乳名。
         
      
命运祭
         
我知道他在。潜伏的捕手
弓已拉满。观察者的举证，纯属虚构。
受管制的父亲暴露可疑的身份。
风吹斜山头。受难的人爬上陡坡。
打回原形。不要流出泪，
不要哭出声。捕手会笑。
画布铺开，临摹风的骚动，和渴望。
敏锐捕捉爱，或生死。
从老话题独特的深处出发。
在最熟悉的地方，重新发现。
我发现，不知道的他也在。
谜面上的箭就要离弦。收一下
或忍而不发？当生之谜底
被暮秋的一片枫叶揭开。
我会坦白，我爱着，用爱抵抗遗忘。
         
         
抵达神
         
所有的桥都为摆渡。摆渡人
撑起长篙。相关的被拆解，不相关的
在试探。抵达的远决定你
与神有多近。换一个角度向下
看。土是万物之母。
第一个水滴成为海。第一个
灵魂成为国。高于肩膀的
头颅亲证自己。恶与丑陋相伴
假面混迹于世。死神
却以救世的面目隐于大野。
水在低处，守低处
蓬生的规则。雨雪在高处
制作降落的游戏。低处
与高处。我与你。
石头献出秘密。祭窑的少女
躺上火的祭坛。抵达
远方的远，神诞生。唯有神是一切。
         
         
解文阁
         
解文阁不是解文阁，是一堂
划伤课。大解不是大解，是一个解。
笼子是鸟的此刻。鸟是鸟
的囚徒。我跑不出自己的影子。
我是我走不出的居所。
母亲的身体是我回不去的
故乡。我被故乡放逐。出生
即是流浪。我是教堂外不愿归皈的
草寇。为母亲走进寺院。
爱上焚香，诵经。信仰土块
和盐。仍是伪香客，仍有
伪善良。用古老的声音
喊出：“我爱”。用下一刻的目光
看上一刻，死生都有了解。
草木有灵。请放下狂欢的屠刀
向下游流动。我逆流而上。
未来是一处悬崖。时间
关闭。锁死的地址
打开。预言开始新的预言。
         
         
洛神赋
         
你打开我，切口细小，只够
目光探进来。开始了，镜子之城
时间，多年以后回到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回到那个遥远的下午。
看冰人惊异于木板上，铁钉
没命地挣脱墨尔基阿德斯
幻景城的影子老人，加快了
铁锭一百年的滚动节奏。
绣球或线索，及时抛，及时收。
自作聪明的狐，尾巴露出来
引来猎人。认罪的人，自己
做了自己的菩萨。像演员
扮演角色。隐身者在隐喻的
外衣里巧设悬念。小径分岔的
花园，进来前你在。离去后
仍在。转换中，洛神
以陌生打开我，切入马贡多
的孤独。被污染的河水
与村庄，飓风的清算，没有羞愧。
         
         
喜相逢
         
第六日，雾是一个盛大的隐喻。
群山与我，谜团里的谜团，等待解开。
换点花样吧，让老三碗盛满新意象。
格拉丹东，摆开**台
饥饿的鹫，等在傍晚的风雪里。
自畏感，让一个王朝的背影
低于一个铁帽子。
古老的纤绳，一头拉紧渡船
一头拉紧死亡。盲人坐在鸟声里
认罪的人打他的主意。在山间
在湖畔，在寺庙。放生者
念动往生咒。网已张在别处。
美食忌刀，不可太巧。在场。
火的现场，火的主义，火的形制
都不过是雾或霾的不同辨析。
送我一万小时，这个好。
在大暑，虚构一场雪
远行的我，与一窗灯火喜相逢。
         
         
修辞术
         
在你眼睛的神话中，我与它们
浮出时针的疲惫与寂静。细颈瓶里
牛厥吞服蓝药片。圣殿左边
芦苇勾住半轮落日。胸口，
二0二页，阿米亥。灵魂缠绕肉体
像报纸缠绕篱笆。风，从远处来
漫过溪畔的楼头与竹林。灯光之外，
万物之父，经由隐喻，赎回
自由。向西走的人，眼含热泪。
向北走的人，默念北斗。一路向东
怀揣烈火与一条河流的雨讯。
夜色，墓园一样安宁。
游戏者的规则和主义，成为
自缚的缰绳。被缚者，宽恕了鹰
和钉子，躺下来。自残的红狐
躲回山中。夜幕中，石刻的
翎羽翻过山岭。群星之下，正是子时。
         
         
恩仇记
         
我养大的仇家，下山了。
他是个哑巴，擅易容，身怀绝技，
白天公子衫，佩长剑执魔笛，出入上流。
夜晚夜行书生，隐身衣，包头蒙面。
背上的夺魂剑，收割于无形，于月黑风高。
我逢人告知，我养大的仇家猛于虎，
见者，格杀勿论。
闻者不戒。手无束鸡之力的女人，
养鸡养鸭，养花养娃，罢了。
养魔养鬼，以狂傲，以蛇蝎之毒，
必要时，以身饲他贪婪，目无是非恩仇。
我承认，养虎为患，一开始心存畏忌，
不敢自慢，口不粗言，身不放逸。
为囚他，养在身体里，镜子里。
他打碎镜子，也打碎我，隐于人群。
他依恋我喂养和爱，这是他唯一的软肋。
我是他最后的复仇者，血，
还将浇灌他的快意。
夜，风高月黑，我与他立于旷野，
他拔剑。我攥着汗的手，亦握紧利刃。
         
         
魔术师
         
灯光调暗，他将燕尾服中的自己
变成纸片人，做苦力的手指，幻想中
弹响大舞曲。雪片如羽，
纷纷扬扬，落入蓝色多瑙河。
海，在远处匍伏。桑地亚哥走出家门。
西西弗推着巨石。山又在长高。
维苏威喷发，火山灰落向梦中的庞贝。
白长衫，夜长安，醉酒的人拔出佩剑，
悲伤之城，休战的特洛伊，
掩埋死去的士兵。
鲍勃•迪伦，边走边唱，
答案在风中飘，像一块滚石。
骤雨降下，灯亮。纸片人变回
光鲜的魔术师。台下欢呼。
他优雅谢幕，转身，消失在门外。
下一刻，他是你，
是我们，所有人。猜不出
不动声色的生活，再将他变成什么。
         
         
失眠记
         
月光铺满双人床。铺满冈仁波齐
我在右，结实的情人在左。辗转难眠
辗转不眠。这独钟于我的夜色啊。
窗外，我是被绑架的倾听者
害着热伤风。所有敲窗的星子
说着同一句话。所有偶遇的露珠
撒落明亮的心事。我咳嗽，咳出
淋漓的汗。夜色捂紧我的嘴巴
说，你听，远处有未眠的经声
像好年景，粮食颗粒归仓
牛马结伴降生。记起母亲有个心愿
未了：去城北寺院，点一柱香
磕一个头，颂两声佛。回来经过
她住过的医院，不要难过
经梁国公墓，不说话，脚步放轻
经幸福菜市，挡马老人的菜能多买
就多买些。回家，替她好好生活
没有利刃不嗜血
没有伤口，不流着桃花般的疼
求偶的蛙鸣，扑向水里
牛粪煨出梅巴香。我哼起在那东山顶上。
         
         
春日图
         
春天，枝上花朵是朴素的神。
倾尽肉身绽开，旋即作焰火落地。
以母仪之心供养果实，直到秋日凋尽。
我的红天空，白马匹。
我笔尖下逃出的狍子、灵雕
马耳草。新生命
赶着降临，完成农谚里的春日图。
吾爱，你说，刚刚好，
写诗吧。犁铧就蹭亮了春色，
深耕被离乡人怠慢的地块、滩涂。
鞭子甩开，抽醒村庄的早春。
牛羊低头吃草，麦子起身拔节。
多么好。而黑土依旧
提审锈锄头，与害拖延病的冬天。
         
         
苦四月
         
春风吹来，还是要尽情抒怀。
比如趁着月黑夜，翻阅古老民谣
会有张着毛眼眼的妹妹，望着你。
也可能是妖。翻手覆手，
南国的桔，北国的枳，被塑形的
我们的苦四月
斜插在丝洞中的细颈瓶里。
窗外，林花开谢匆匆。
宜忍耐火焰的燃烧。宜
将灰烬作药。加黄莲、白子
当归，煎制治愈幽疾的药膏。
桃花三世，十里开遍
都不如归来，听一听檐下
雨声。回屋展卷，为尚在
公诉的盗火案，写两点补充说明。
         
         
强降雨
         
好吧，看我还能交出什么。
在溪流与青草之间，
证词和谎言一同生长。耐心些，
就要提审一贯冷漠不开口的人。
红脸乞丐，穿过将隐的
落日。身后的庙宇，
几只乌鸦掠过。晚祷的钟声
在头顶折叠铅灰色云块。
七点钟，卖烤白薯的女人哭起来
手上，一张**举在风中。
一个硬币突然抛向她，落地时
浅起一声敏捷而狡黠的“嚓”。
雨夜，雷电扫过街口和巷弄。
我坦白，我是目击者。
而除了落日与乌鸦，再无铁证
当庭证明，一次死亡的非自然性。
         
         
众生相
         
坐禅谷的猫与别处不同，
像参透了生死。你望它，不惊
不惧，温润注视，似禅如佛。
想起什刹海的猫，黄昏中
高卧屋脊上，十足的京范儿，
我猜它开口准带京腔。
没有鱼肉惯着，酥软的
怀抱宠着，乡下的猫，本分
诚实，捉到老鼠
才敢跟主人献媚讨赏。
城市猫半是弃儿，似落魄女子
望一眼，就跟你走
赶它离开，准频频回头。
前天，我喂两只猫火腿，
昨天，就有五只猫等在门外。
         
         
捉妖记
         
我身体里有妖。她捏着我所有
的秘密，清楚我身体里
所有隐疾，我看不见的疼，
隐藏很深的未曾刃血的罪。
她会使阳谋，更会使阴谋。
说出的话，真和假要费心掂量。
我穷尽一生认不清一个人，是她。
寄生在我身上，还要与我为敌。
困惑啊，吃为养她的身，
穿用昂贵为打扮她人前的样子，
读书写作，养她贵族的心灵。
她非但不解，动辄游击，拉锯，
山中水上，以病，以疼，使尽损招，
伤我于无形，于进退维谷。
我养下自己的对头，判官，谋命者。
现在，我交出捉到她的唯一办法。
你知道视洁白高于生的银鼠吗？
诱捕她，只需找她出入的两个洞口，
一端糊上泥巴，守死另一端。
她会乖乖出来。嘘，只能说到这。
据说，两个洞口不曾有人同时找到。
         
         
宿命贴
         
将双人床设计无限大，
烧起余光中的战火，或者
上演老舍的《茶馆》。
一锅老汤、一壶酽茶，都卖力些，
尽情铺陈双边或多边关系。
伪装者遇见潜伏者。
破局者遇见失语者。
或者，苦情的人唱苏三
义愤的人唱窦娥，各有戏唱。
也可以嬉皮些，听一个抓药段子。
中药铺子不打烊，
可以点名要白鸡、父子，和仨人
看迷糊掌柜赔上自己，笑出眼泪。
上帝将冬天和大雪给我们，
务必忍住念——
春风十里，不如看你归去来。
         
         
宽解书
         
意义在于解构与反转。如将宽解
放在一个春夜里，则如宽衣。
镜子内外，鸿雁北归，物我迎风
起身。你负阴抱阳，寂静如镜中人。
宽解镜面上的冻伤与残冬。驼色
风衣宽解隔夜的风。第一颗纽扣
解开，大雪没膝，毫不迟疑。
第二颗迟些，春风一夜，翻山
渡水。第三颗，动作慢下来。
像正午的阳光慵懒入窗。开释
古老的预言。或者破掉夫人额头
的魔咒。险象环生的布阵，
神秘溅起潮汐与月光。影子倦软。
自怜或相拥。最好在脱下时，
折叠时间的新伤旧痕。
若躁热持续。尘世与肉身也脱了。
像僧人脱下僧袍和执念。
子时，脱下唯一的自己。睡吧，
梦里脱身时，鸟鸣将早于黎明来访。
         
         
蚁人行
         
一队奔波的蚂蚁，在清晨的
无花果树上，走出一条弯路，
在中午的青石板上走出另一条弯路。
下午，我在溪畔小径上
又看到它们，
在一条十多米长的直线蚁道上
一端是蚁穴，一端是半粒糖。
我已走过去，又折回来。
蹲下，看它们负重行。
一只慌不择路的猫跑过，
糖被蹬进一边的草丛，不见了。
我想先于它们，扑入草下，
最终作罢。起身走出小区，
转入街道，隐入人群
斑马线上，左右张望，小心蠕行。
         
         
读心术
         
世间的人心我不读。隔一层衣，
隔一重山。难免迷路，与自己走散。
将一块石头认作偶然遇见的人，
读它是谁，从哪来，此见是劫是缘
读得日月暗淡，河水暴涨。
以解良人之心读石，沉浸，深入
腹地。预言与定数，崖壁上
石刻的孤独与翅膀，在石心里
一一映现。石心不欺。补天的石，
做了天上的眼睛，头顶的神灵。
古老的化石，藏玉，藏爱，
藏奔腾与静止。冈仁山下，每块
灵石，都可拿来求卦问雨。
我读石，向它问无，问未知。
石度我，以麦子的虔诚，
交出所有春色，回应整个春天。
         
         
骑墙者
         
为赶考的书生设计一场骑墙的桥段，
横竖都有戏看啊。
墙内，美人斜立于春纬后面，频频凝望。
墙外车马喧嚷，卖浆者，沽酒者，
旗亭酒肆，风月无边。
要去的地方，大道几重？阳关几叠？
尽头功成名就的诱惑，几多险？几多未知？
走，你是谁？不走，谁是你?
骑墙者，无不梦想，
倒向墙外是江山，倒向墙内有美人。
二者何曾同时入怀？
除非推倒这堵墙。但那时发现，
骑墙堪比骑虎，更没那么容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