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潮洋：【传奇故事】《小晋元寻父得妻记》

余潮洋

        淮安北乡大奶庙余王庄有两多：一曰：“秃头多”，二曰：“光棍多”。“秃头多”似乎对老一辈婚娶并无大碍，只是一旦挨上，大不了得一个诸如“秃三”、“二秃爹爹”之类的绰号；“光棍多”问题可大了，十多年没有新娘进庄，后生们寻开心，想找个适合的“开涮对象”都很难，更不用说养老送终、延续香火。
        大奶庙地处古淮河山阳湾核心区，自从黄河夺淮后，上自宋元明清，下到民国抗战，天灾、人祸、匪患是首当其冲。上世纪六十年代，泛黄区还是一片白茫茫的盐碱地，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后来旱改水才好点，但农民始终没有解决温饱问题。
         改革开放，特别是变成淮安经济开发区后，余王庄才拔掉“穷根子”。昔日的“光棍”都长出了绿芽，葱荣一片，而且枝繁叶茂。
       当年“光棍”族中，最尴尬的首推烈士后代余晋元，他当时年龄最大。没想到铁树也有开花时，33岁那年，黄河北新渡比他小10岁的姑娘成了他的新娘，这在余王庄破了天荒。据知情人说，这段缘分可以追溯到1957年。那一年，他17岁，一个懵懂少年；那一年，她7岁，一个幼稚女娃。
        有个年长3岁胞姐的余晋元，本姓杨，老家在淮安河下竹巷街普光庵附近。他出生时，父亲杨正祥去岔河（现淮安洪泽境内）参加八路军才6个月。
        我的远门堂伯余寿买，当时在淮安保安团二大队杨文锦手下当小队长。没有成家的他，听说河下普光庵附近有个产妇是军属，就派几个喽啰，在月黑风高之夜，抢走了母子仨。
        旧时“抢亲”不稀罕，但有夫之妇连同幼儿一起被“连锅端”实属罕见。我母亲的娘家在河北街，与河下隔一条盐河。她在十四五岁就听说河下普光庵附近一个年青貌美的媳妇被“二皇”抢走。没想到过了五六年，我母亲出嫁，竟然与这个被抢的媳妇做邻居。
         余寿买是个精明人，认字不多，能说会道；虽未拜师，胡琴、针灸都能拿得出手。乡里乡亲头疼、胃痛不出余王庄就能解决问题。虽说当了几年“二皇”，在大奶庙没有骂名。他对两个孩子如同己出，时间不长，年青媳妇也就认命了。后来，小晋元母亲与继父又生下三子一女，一家八口人，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小晋元5岁那年秋天，他的生父打听岳父后，来余王庄看望过娘仨。当时，日本已投降。随着杨文锦伪军的覆灭，余寿买正在家中闭门思过。因太年幼，小晋元只记得生父骑着花脸骏马，腰挎驳壳枪是长大后别人告诉他的。他还记得他和姐姐对面坐在生父的大腿上吃父亲带来的“老虎爪”、“麻花”之类零食，但对生父的容貌没有丝毫印象。
       夫妻相见，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有难以言状的尴尬。杨正祥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幼儿，围绕着昔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人，五味杂陈，心如刀绞。他拿出随身带来的部队番号、立功奖章请余寿买和孩子妈保管好。并告诉他们，自己马上就要随部队上前线。五年之内，如果不回家，希望他们凭证件找部队，国家会照顾两个孩子。
        部队的宿营地在淮安北乡顺河，临别前，杨正祥请求余寿买把自己送一程。余寿买不知祸福，胆战心惊地送客出门，深怕半路被一枪毙了，毕竟霸占**理亏。
        后来余寿买说，人家不愧是正规军，对他彬彬有礼，称兄道弟。杨正祥告诉余寿买，如果能活到新中国成立，他会重找生活伴侣。希望老余打消顾虑，把他两个骨肉拉扯大。
        全国解放后，小晋元经常对着北方望眼欲穿，那是生父离开他出走的方向，如果发呆时间稍长一点，就会遭到继父一顿训斥。终于有一天，继父把他生父留下的证件投进炉膛，小晋元没有抢下，急得直跺脚。继父说：“不要哭，你大（父亲）跑到台湾了，留下这东西是祸根。”但是，小晋元更相信他父亲为革命牺牲了，是烈士。
        小晋元比同母异父大弟年长三岁，两人小时候经常争吵，大人一般都批评年长哥哥。随着渐渐长大，小晋元愈发觉得受歧视。在他17岁那年，除夕祭祖烧火纸，大弟不让他在家中烧纸钱给自己生父。继父和母亲在旁不吭声，气得他一夜没有睡着。他听说父亲有可能牺牲在涟水保卫战，发誓天亮就行动，寻找生父下落。
        大年初一，吃过汤圆后，小晋元不动声色地向北然后沿着黄河故道南岸向涟水走去。冬季是废黄河枯水期，那年特别寒冷，河面结冰可以行人。小余一路打听，到了下午才找到涟水烈士陵园。他向守陵人打听父亲的下落，老人根据他父亲名字的发音在碑文上找了好长时间没找到。看他饥寒交迫的样子，老人心生怜悯，在煤炉上热了两碗稀饭让他充饥取暖。临别，吩咐他在无名烈士墓前叩首祭拜，说他父亲或许就葬在那里，尽到心意也不枉白跑一趟。
         小晋元按照老人的吩咐，冻得哆嗦的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扶地，面向北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告别好心的守陵人，小晋元急忙赶路，忘了走南岸，而是沿着黄河北岸向西前行。
        走到保滩，天上飘起絮状雪花，半柱香时间，大地一片苍白，渐渐看不清逶迤的黄河羊肠小道。
        朔风怒吼，大雪飞舞，不见行人踪影。
         从未出过远门的小晋元有点害怕了。狂风卷起积雪填满了黄河的沟壑，他不敢过河，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
        想问路，小晋元便朝着就近一户人家走去。突然，一条大黑狗狂吠着迎面奔来，小晋元无处躲避，裤子被撕，鲜血直流。主人以为是讨饭的乞丐，急忙赶走恶犬。走近一看，是个肤色白净的少年，伤口见骨，血流不止。主人搀扶少年到屋里包扎，身后白皑皑的雪地上留下一串鲜红的血迹。
         这是一对生有三个女孩的中年夫妇，男主人姓庞，也是烈士后代。老庞问少年为什么风雪天一个人外出。小晋元一边哭，一边诉说自己的不幸身世。                               
        老庞触景生情，含泪告诉小晋元：涟水保卫战时，自己的父亲是支前民工，为了抢救新四军伤病员，在涟水南门黄河大堤上，被国军一枚炮弹掀起的泥土活埋在战壕里，至今尸骨还没找到。
        老庞用土法把咬人狗的毛剪下，焙成灰，然后敷在伤口上。安慰小晋元在他家养伤，等天气晴好、道路解封时再走。
       小晋元勤快、活泼，讨得老庞夫妇喜欢，遂认他为义子。   
         几天后，小晋元向干爹、干娘告别，庞家7岁的长女哭着不让哥哥走。谁人能知，十六年后，这对金兰兄妹又能朝夕相处？
          上世纪六十年代，余家的子女都处于青春发育期，没有油水下锅，孩子们的饭量十分惊人。贫困的生活，一家老少经常食不果腹。
       眼看大家庭翻身无望，在胞姐出嫁后，余晋元决定一人独立生活。没有房子，他就用玉米桔杆搭棚子居住。因为心里有理想，日子再苦也有奔头，过了两年，他又盖了土坯草房，终于有了能遮风雨的家。
        寻找父亲的下落是萦绕在晋元心头的夙愿。民工到外地挑河，他就请识字人陪他去烈士陵园寻访，但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文革初期，经人指点，他去河下老家寻访。在竹巷街，一个老太太突然抱住他痛哭，吓得他一跳。原来，老人是普光庵附近他家的老邻居，本以为杨氏一家绝代了，没想到近三十年，杨正祥一双儿女还活在人世间。老人主动找了几个证人做材料：他父亲去岔河参加八路军后，曾回来过一次，带走几个青年参军，他奶奶生前有军属证。
        余晋元去了数次淮安县有关部门，送上的材料因证据不足，石沉大海。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余晋元不知不觉过了而立之年。其间，他的干娘也帮他介绍过几个姑娘，但总是因为他贫寒或身材瘦小而告吹。
          有年夏天，淮安北乡暴雨成灾，无数农居房倒屋塌。晋元知道干娘家房屋摇摇欲坠，放心不下便去看望。
        到了庞家，只见茅房的四壁已经坍塌，整个房子像厰棚。干爹坐在床上正愁眉苦脸地抽旱烟。
          老庞不会泥土垒墙，请人又无钱招待，正一筹莫展。晋元自告奋勇，告诉干爹自己会垒墙。这好比雪中送炭，雨中撑伞，老庞马上笑逐颜开。
           垒墙是个手艺活，也是苦活。取土、挑水、和泥、钢叉操土，每道工序都需要体力。老庞身体有病，帮不了大忙，只能让女儿小芳当晋元下手。
          这对干子妹有缘分，互生情愫。一个月下来，房子修好了，两人的恋爱关系也成熟了。因岁数悬殊，父母不同意。小芳有主见，表面上应允父母，背地里却与晋元约好，八月十五中秋节来新渡口接她。
        庞氏夫妇见女儿生米煮成熟饭，只好顺其自然，因为女儿这一招，是那个时代姑娘同父母抗争婚姻的杀手锏。
          余晋元结婚那天，生产队破例杀了一头猪祝贺，队长说：“晋元是个苦匣子，这么大岁数能娶到大姑娘，是他上人积的荫德。对于我们余王庄来说，也是好兆头，应该庆贺。”
      余晋元今年83岁，已是儿孙满堂。根据他父亲去岔河参军时间，以及小晋元5岁时（1945年），其生父在秋天曾来余王庄探视过自己的骨肉，我推断其父杨正祥可能是在淮安第一次解放后，利用短暂的休整时间去大奶庙余王庄探亲，然后随黄三师北上并在“四战四平”中英勇献身。
          66年前，小晋元去涟水寻父，没有找到生父下落，却因此收获了爱情并且在新时期过上了幸福生活。
    “三代归宗”，余晋元他的孙子已改为杨姓，如果他的生父有灵，定当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