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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法权: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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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3 13:04:1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
江    花

  钟法权


  在人间,没有哪个人不是对故乡一往情深。

  在动笔写这篇创作谈之前,关于《故乡的风景》,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该从何处下笔呢?因为我在这篇散文中,已经或多或少地流露了自己的观点。

  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关于写故乡的文章虽然谈不上多,可也不算少,仅长篇小说就有两部,小篇幅的散文零零星星写了不少,总字数应该达到了百万余字,其中《故乡的风景》算得上最长的一篇,也算得上最能体现我对故乡情深意切五味杂陈的散文了。

  出于对故乡的热爱,我总是希望故乡始终保持一种纯朴的美丽状态,让在外的游子永远地思念她、爱恋她。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故乡能不能永远保持她那种古朴典雅的样子,既是一个历史的答卷,更是一个现实的考验。

  你要问我,喜欢什么风格的散文。说实话,我喜欢那种空灵、浪漫、文字优美的散文。可在散文创作中,我却更喜欢叙事体的散文,在自然的叙事中,能够有一些情节起伏的故事,如果能像鲁迅的散文,带一些反思和洞见的,我更崇尚有加,这也是我对散文创作的向往和追求。

  《故乡的风景》在展示故乡山川、河流、人家的同时,我对故乡的亲人对自然生态的忽视、对安居盲目追求时尚作了温情的反思,我想这是一个作家崇尚自然的一种向往的流淌。

  这些年,我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了不少对古村落保护开发利用卓有成效的乡村。前不久,我到过广东云浮市郁南“清朝古堡”光二大屋、兰寨古建筑群,因为保护开发得好,如今不仅是岭南的一张亮丽的文化名片,还是村民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每每看了因古村落保护完好而成为村民的摇钱树,我就会对故乡原有风貌丧失而叹息。

  有时,我也能对故乡人拆老房子、砍掉古树、抛弃原有生产生活的方式表示理解,毕竟时代发展了,故乡人有追求享受现代生活的自由;毕竟受历史的局限,没有人能有后看三十年的眼光;毕竟当时村镇一级受经济条件制约,没有条件出资对古村落实施有效保护。在情感的交织中,我深深地理解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诗意,所以我对自己所谓的思考不免感到好笑。

  但我还是希望,故乡的风景能够成为一种永恒、一种反哺、一种世世代代可以延续的美好乡愁。


  永远镌刻在大脑里关于故乡的记忆,是由一个个故事、一件件事例、一幅幅画面组成的,这些故事和画面可以分为风景中的村舍、小河、树木和一日三餐的炊烟,食品中的肉糕、鱼糕、南瓜糕,零食中的麻糖片、红苕片、爆米花、蚕豆,玩具中的弹弓、滚钢圈、打弹珠,儿时玩伴中的捡宝、九尺、少云,所有的美好记忆无不像是一首诗、一首歌、一幅水墨画,让人终生难忘。

  一、明清时的古宅

  我老家花园村坐落在江汉平原的北部,是一个有着历史渊源的村落。清一色的徽派古宅分布于石马河两岸的禾垸子、梁垸子、赵家坡等星罗棋布的村庄,只因为建于不同的年代,其风格千差万别,门庭的样式各有千秋。

  禾垸子是我的老家,一个倚山临水而居的古村落,一条流水有声的小溪由南至北从房前流过,九座门庭从南至北依次排列,一座门庭为一户人家,每个门户都有着大小房屋二十余间,可供几十人居住。在那九户人家中,位于正中的一座气势恢宏的两层门楼如鹤立鸡群一般最为耀眼,那就是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老宅。

  老家的古宅由清一色的青砖灰瓦建成,典型的明清时期徽派建筑。宅院大门门楼高两层,气势恢宏。高挺的屋脊上,有序地安放着兔、鹿等砖雕吉祥之物,屋脊两头各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屋檐两头的飞檐安着两只栩栩如生的麒麟砖雕,麒麟的脖子下挂着一只拳头大的铜铃,每有风起,铜铃就会随风势敲响,其声清脆,其声悠扬,就像铃是风的信使,传递着和风的信息;在上卷下扬的屋檐下,柳木板制作的屋檐装饰卷边,中间隆起,两头里收,做工精细,让宽厚的屋檐不仅美轮美奂,而且气派庄重。在屋檐下装饰挡板横梁上,挂着一块长两米宽六十厘米的木雕横匾,上面雕刻着“五代团圆”四个繁体字,据说这块牌匾是我的祖爷中了进士之后,请在朝廷做大官的老师所题。祖爷不在县城做官后,也就卖掉了城里的房子,单单将那“五代团圆”牌匾从县城带回了禾垸子,挂在了那气派非凡的门楼上,以宣示家族过去的荣光。

  大门分里外,各有十五平方米,全为青砖铺地,如此设计,既解决了下雨下雪来客挡风避雨,又解决了天热遮阳乘凉,最重要的是保护了大门不被雨雪浸腐;两块大门又高又大,用非常坚硬的黄木板做成,厚度有一拳头,开门或者关门得用力才行,七八岁小孩得用肩膀去顶,否则无法打开或者关上;石门墩有一米高,用十分坚硬的青石打磨而成,正面刻有石雕画,惟妙惟肖的石狮微微张嘴,含着一串铜钱,预示财源成串不断;门槛同样用青石打制,长两米六,高一尺,宽半尺,既坚固又耐用。

  进了大门内厅,往里走是一个长方形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再往里走,是二门,门楼也是两层,门里就是一间房,有近二十平方米,是待客之地,接着又是一个横着的长方形天井,天井两边是厢房。最后才是正屋,正屋也是上下两层(木板),由三间房构成,中间是堂屋,正面是用木板雕刻的屏风,屏风内置楼梯,上二楼。堂屋既是会客之地,也是宴请宾客和摆放祖宗牌位之地。整个住宅三进三出,分正房、偏房和厢房,大小房屋有二十余间。最后正房两侧,靠南边建有花园,有假山池塘,种奇花异草,小桥流水,别具一番风景;靠北边的叫北院,建一圆形拱门,供人通行,从拱门进去有一院落,院子非常紧凑,上房为佣人所住,下房一字排开,养猪养鸡,堆放农具。

  这就是我家的老宅。据老人讲,老宅建于明晚清初,历经几百年,只因建筑用的砖、瓦和木材都是最好的材料,几百年间,老宅只是经历一些必要的小修,始终保持完好。在老宅的生存史中,并非平安无事,前后也经历过几次天灾人祸的危险。

  远的不说,只说近百年经历的天灾人祸之事。先讲人祸,那是日军占领襄荆地区之后,为“清剿”活跃在乡村里的新四军官兵,几名日军进村搜查躲藏在村子里的新四军战士,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我家的老宅。因老宅幽深,房间太多,单个进入正屋的小鬼子在搜人无果后,恼羞成怒地在堂屋里放火烧房。当时,藏在正屋木板墙夹层中的新四军战士,一待小鬼子退出宅院的门楼,便从夹层中钻了出来,面对满屋的烟火,情急之下,一名新四军战士从我祖父的床下找到了尿壶,用尿水将引火源浇灭,老宅才免遭劫难。

  一座古宅就像一个人的一生,总是福祸相依。时间一晃,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个盛夏的深夜,因为连续暴雨,屋后的龙头山发生滑坡,垮塌下来的泥石流如洪水猛兽,大有将整个村子掩埋之势。可是,泥石流并没能够将我家老宅坚固的砖墙冲倒。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清晨,睡梦中的我被大人们的大呼小叫而吵醒,起床一看,床下的积水竟有半米之深,布鞋早被水带到了门边。我赤着脚下到了水里,跟着大人们到屋后一看,只见靠正屋北边的山体垮了一半,泥石不仅填平了正屋后的排水沟,而且像小山一样堆在了正屋北边的外墙边。好在砖墙坚固,顶住了泥石流的冲击,才没有发生屋毁人亡的灾害。

  洪水过后,二爷一家六个壮劳力,仅清理墙外的泥石就用了一个月之久,搬走院后菜地里的泥石又用了大半年。

  在流水一般的岁月中,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老宅依然屹立,成为我们家族生生不息躲风避雨的一方吉地。

  时光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经过近十年发家致富的积累,有了钱的家乡人开始旧貌换新颜,小有积蓄的要么搬出老宅另择新地建新房,要么因地制宜拆古宅建新宅。我家小哥也受时尚风的影响,决定建二层楼的砖瓦房,新建宅基地就选在了老宅的大门楼。别看我家小哥人长得不高,还精瘦,可他脑瓜子精明,对于建二层砖瓦房,他早有自己的盘算:拆大门楼,在原址上建二层小楼,占风水宝地;大门楼及两边的房子都是砖墙灰瓦,虽说是旧砖旧瓦,但质量一点也不次于新烧的砖瓦,拆后还可续用。如此算计下来,既占了宝地,又节省了购砖瓦的开支,是实实在在的两全其美一举两得。就这样,一座历经几百年风雨的大门楼连同两边的房子,在一个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的清晨被它的后人毫不心疼地拆除了。那曾经令我家世代为荣的门楼从此化为乌有,立于山水田园之间、几百年人见人赞的乡村一景从此消失在时间的年轮之中。

  几个月后,小哥在门楼的地基上如愿建起了二层楼房,不仅外观粗糙,而且室内布局也不合理,既没有别墅优雅的外部造型,也没有城里人居住房屋的内在舒适,充其量就是一栋新房子。可是在当时乡亲们的眼中它是气派的,甚至是时尚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新房慢慢变成了旧房,在历史的记忆中,人们反而越发怀念那极具绅士风度的老门楼。

  拆老屋,在老屋地基上建新房,这股改善生活赶时髦之风,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一直刮到了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尾,整整持续了二十余年。这股旧貌换新颜的时髦之风,随着家乡人们的不断富裕越刮越盛。二十一世纪初,在我老家花园村还能依稀看到明清时代的古宅,十几年过去后,那些青砖灰瓦的老式建筑,如今在我们老家几乎是凤毛麟角。以我老家禾垸子为例,过去那高门楼的深宅大院已经荡然无存,留下的也只是宅院的残垣断壁。我家那三进三出的老宅只留下了一间正屋。按理说正屋为三间,怎么会只留一间了呢?原因是靠北边的一间半房原本是二爷家的,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继承了正屋的堂哥老四决定拆掉老房建新房,如此一来,我们两家共用的堂屋也被拆去一半,三间正屋就留下了我家靠南边的一间半房。二门楼的主体,被遗产的继承者、大伯家的叔伯大哥拆掉了。大门的门楼被我家小哥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拆除。整个老宅也就只剩余下正屋靠南边的一半,这一半的继承者是我和我的兄弟,因为就我和我的兄弟没有在老家安家落户娶妻生子,作为继承者的我们,也就没有必要拆掉老屋而起新居。即使这样,每当我们春节回到老家,都不断有人对我们说,老屋老得像一个掉光了牙齿的老人,漏雨漏风,还不如一拆了之,留出空地供人们晒太阳。我每次都会耐心地对他们说,可不能再拆了,老屋是我们常年身处他乡对故乡、对生我养我的土地仅有的一点记忆和留恋,等我将来有了时间,再来好好修缮它。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围着老房子转上两圈,然后情不自禁地爬到正屋背后的龙头山,站在半坡上一睹整个村庄的风景。在朝霞与夕阳转换之间,越过老屋的脊梁,那灰色闪亮的屋脊,仿佛闪烁着历史的光芒;还有那高出屋脊的装饰山墙,仿佛就是一部历史的教科书,随着风起正一页页翻开,让我回到了白墙灰瓦高门楼的古色古香的宅院里。

  这一切仅仅只是一个短暂的梦幻,睁大眼睛再看眼前的一切,一股悲凉从心底油然而生,哀叹之余,我会反复自问,为什么现在的人如此不珍视祖先留下的珍贵遗产?为什么毫不心疼地把代代相传的古宅当作不适用和落后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毁掉?

  现实就是残酷的,如今大兴乡村旅游,而我老家左邻右舍的乡村因为古宅的自毁,已失去原本的文化优势和特色,很难吸引游人的眼球,古色古意的文化符号只能存于乡人的梦中。

  二、几辈人的古树

  有古宅必有古树。

  先前,在我老家禾垸子小桥流水的溪水边,长着一棵棵上了年纪的古树,古树多为杨柳和枫柳。当寒冬将逝,一棵棵古柳像春天的使者,率先摇曳出一树的翠绿,给人们送来春天的信息;当酷暑来临,披上满身绿装的古柳,以密不透光的姿态,撑出一片阴凉。

  古柳与古宅相互依衬,构成故乡独有的自然风景。

  那时,站在古树下的小孩子们总会天真地问自己的长辈,杨柳树有多大岁数?长辈们总是模棱两可地说:“我记事时它们就有这么粗了,也不知道它们的年龄有多大。”

  听老人所言,那些杨柳和枫柳棵棵都在百年以上,粗壮得几个大人牵手才能环抱,可谓大腹便便。因为上了年纪,它们大多空了心,可它们并没有因为空心而死亡,相反神奇地旺盛地生长着。茂盛的树枝以势不可挡的劲头,尽情地向四面八方伸展,每根粗壮的树枝又分出许许多多细长的分枝,茂密的叶子总是在炎热的夏季把烈日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人坐在树下,头顶上就像撑了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再加上小溪散发的凉气,炎热之中仿佛感受到了空调吹出的冷气。

  要说古树的好处,那可是美不胜言。夏天,古树下面总是人气最旺的地方。人们下地劳作回家,无论是在中午还是晚上,一定先在古树下的小溪边把脸上的汗水和泥灰洗尽,然后才坐在树下的石礅上休息一会儿。无论是午餐晚餐,只要天气好,一家一户都会端着碗坐在树下边吃饭边乘凉。月亮刚刚出来,家家户户都抬出竹床,搬出竹躺椅,摆放在自家门前的杨柳树下,一家人或坐或躺聚在树下乘凉,看杨柳摇曳、繁星闪烁、听小溪欢唱,那简直就是神仙般的生活。

  杨柳给人带来的好处,可不仅仅是夏天遮阳,杨柳的枝条不单单是随风起舞的舞者,还是制作椅子的最佳材料。杨柳树枝柔韧性好,在我们老家,无论坐的高椅子,还是矮椅子,无不都是用杨柳纡制。每到秋天,纡椅子的师傅就会来到村子里,一家一户纡椅子。纡椅子的师傅眼光独到,他站到杨柳树下,只要是他看中了的杨柳树枝,都**不离十,不会因为粗了细了或者有疤而派不上用场。纡椅子是按数量计工钱,手脚麻利的纡椅子师傅,一天可纡制五六把。又因杨柳木质柔软不够坚硬,使用的年限并不长,每隔二三年都会请纡椅子的师傅做一次椅子。好在杨柳生长得快,能够提供充足的用材。用杨柳新纡的椅子,不仅木质光鲜光滑,而且散发着杨柳特有的馨香。

  到了冬天,杨柳树枝经过春夏两季的疯长,杨柳树掉光了叶子,从茂盛的古树上砍下多余的枝条,既可以扎篱笆,还可以烧火做饭、生火取暖。粗壮的古杨柳树一年四季让人受益,冬天过后的春天,它像报春花一样,率先展示一身细叶的新绿。

  老屋门前的古树构成了我的老家有别于他乡的独特风景。

  时光的隧道走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随着全国“农业学大寨”的盛行、水利工程的大量上马,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把目光定格在了门前小溪旁一棵棵古树的身上,仿佛那些古树就是一架架活灵活现的板车。

  父亲是木匠,他先是让他的几个徒弟,把大锯的锯齿用锉打磨得锋利无比,然后,一声令下,召来村里最强壮的小伙子,对自家门前的那棵古杨柳树下了狠手。一时之间,锯声沉闷,声声震耳,锋利的锯齿进入了古杨柳树的皮里,进入了古杨柳树的肉里,一串红色的树液随着大锯的拉动而飞溅。像血一样的树液飞溅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一个额头上有疤的小伙子擦了一把脸上血一般的汁液,对站在一旁的父亲说:“二叔(一个村,同姓以辈分相称),这杨柳树咋还流血哩?”

  父亲蹲下身,用手沾了沾流在地上的树液,两个手指头搓了搓,又看了看说:“哪里是血,是树液。”

  额头上有疤的小伙子还是不解地问:“那为什么像血呢?跟人的血一样啊!”

  父亲善于想象地回答说:“古树年龄大了,清汁也变成了红色。”

  额头上有疤的小伙子继续追究:“这血流得也太多了,你看,地上都被染红了。”

  父亲很不耐烦地说:“我不是说了嘛,古杨柳树长在水边,吸收的水分太多了,天长日久,日积月累,汁液便转化成了红色。”

  另一头拉锯的尖嘴小伙子说:“哪里是流血,让我看是在流泪。”

  额头上有疤的小伙子固执地说:“就是流血。”

  尖嘴小伙子猛地用劲扯着锯说:“泪血。”

  锯一声一声吱吱地拉动,站在小溪左岸的壮小伙子们用力拉紧了手中的绳子,当古树被锯过大半,拉绳的小伙子齐心用力,一声声“嗨嗨嗨”之后,参天的古杨柳树缓缓地倒向大地。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溪水溅起,长在门前溪边的古杨柳树轰然倒下,躺在了大地上。

  都说,树怕空心,人怕伤心。古杨柳树虽说空了心,可是因为它的身板厚实,空心了还可依靠厚实的身体传递养料,所以它一年年健壮地活着。小伙子们在父亲的指挥下,先是将古杨柳树的树枝砍下,然后将树身锯成一段一截,最后将树身剖开锯成木板。因为树身粗,一块木板就可以做成一块厢板,不出一个星期,我家门前的那棵古杨柳树,摇身一变,变成了五架板车的车厢,在安上车架、车轮子后,被小伙子们拉上了热火朝天的水利工地。

  “农业学大寨”在一年一年掀起**,生长在我家门前小溪旁的古树一年一年在减少。因为有父亲带头,古树可以转换成工分,边角余料可以制作椅子,树枝还可以当柴火,锯到谁家门前的古杨柳和古枫柳都没有遇到任何阻力。那一棵棵参天苍翠的古树,就这样在第五个年头后彻底消失,最后仅仅剩下村子北头一棵上了年岁的皂角树。

  从我记事起它就是一棵老树,需要四个孩子牵着手才能将它围起来。

  这棵皂角树很有一些年头了,双福的奶奶说,她嫁到禾垸子的那年,这棵皂角树就有洗脚的水盆粗了。

  当一棵棵古树消失后,皂角树便承担了所有古树为村民遮阳的义务,成为村民寄托情感的唯一守望者。

  在那个文化荒漠的年代,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要得了空闲,都会聚集到皂角树下,家长里短,谈天说地。因为人多,村民只好把靠小溪边过去用来拴牛的那块凹凸之地铲平了,供人们乘凉消暑。坐在皂角树下,男人们抽着旱烟喝着凉茶,女人们纳着鞋底拉着家常。爱讲古的大伯身边总是围着一圈孩子,听他讲薛仁贵征东,讲《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刘备、诸葛亮,讲到热闹之处,孩子们时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

  随着时光转换,皂角树叶由浅绿渐渐变成浅紫而后深紫,当秋风劲吹时,叶子开始飘落,直到留下一树的皂角。秋风终于吹奏出欢快的响声,那响声就像挂在牛脖子上的铃铛,时而急促,时而响声连成一串。夜深人静时,秋风劲疾,皂角树发出的响声更是经久不息。伴随着一夜的铃声,当黎明来临,各家各户的主妇就会带着孩子,提着竹篓来到树下,收获皂角树一夜的馈赠。

  看着满地的皂角,小孩子们像听到了发令枪,一哄而上去争抢掉在地上的皂角。一开始不管大的小的、老的嫩的,都胡子眉毛一把抓,捡到最后,地上的皂角越来越少,物以稀为贵的情景便凸显出来,孩子们会因为共同看上了一个大皂角而发生争抢,性格暴烈的男孩子会因此而动手动脚耍威风。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皂角的用处是太大了。捡回家的皂角,砸碎之后稍作加工,既可以用来洗衣服,又可以用来洗头。因而,平常在一起玩得再好的叔伯兄妹,也会因一个肥厚个大的皂角而红脸、争吵。好在同在一个院子,同处一个屋檐,一夜过后,争抢皂角的不愉快很快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就是这么一棵宝贵的皂角树最后也没能逃脱被锯的命运。那是皂角树的主人三爷因病突然过世。在此之前,三爷的身子骨一直很好,虽然年过古稀,每顿饭还能吃两大碗,还可上山砍柴担柴。就是因为身子骨硬朗,平常也少见生病,三爷也就没有为自己准备棺材。如今,人突然驾鹤归西,下葬需要棺材,做棺材需要木材,木材从何处来?连年的水利建设,房前屋后的大树都被砍了个一干二净,三爷的儿女们一齐把目光聚焦到了门前那棵皂角树。


  皂角树在那年秋冬交替的黄昏轰然倒下了,随着菊黄色的霞光消退,随着夜幕的降临,那棵高大的皂角树在村庄的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了。


  自那以后,村子里再无一棵古树,古树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对于古树的消失,我一直难以释怀。一直想不明白,父辈们为什么如此决绝地把古树一砍而尽?为什么不怜惜古树的生命?直到2023年的秋天,我有幸到贵州安龙县打凼村,见了五十多棵有着百岁以上树龄的重阳树,我才明白,古树之所以能活到一百多岁,原因在于,在布依族村民的心中,它们不仅仅是遮阳挡风的吉祥树,还是高于生命的神树,保护好每棵古树,对他们来说就如同呵护自己的生命。


  三、石碾与磨坊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老家禾垸子家家户户都有石磨,大户人家的门前,或者打谷场一旁的空地上,都会有一盘石碾。石磨主要用于磨黄豆做豆腐,将碎米磨成米面。石碾主要用于将稻谷碾压成大米,将小麦碾压成面粉,是谷物的初级加工工具。石磨是人工作业,而石碾因为碾子体积大、笨重,则需要牲畜与人力共同完成。


  至今我还记得,每到大雨天,大人们不能室外出工,家家户户的石磨便旋转起来,为的是将泡软的碎米磨成米浆,好煎米面粑粑,或者是将绿豆磨成豆浆,好做绿豆春卷。石碾子一年到头用得并不多,主要是夏天收小麦了,用碾子加工面粉,到了秋天,收稻谷了,用石碾子加工大米等。


  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村里在石马河上修建了水电站和水磨坊,白天用水加工米面,晚上用水发电。自从有了水磨坊,村民不再用石碾加工小麦和稻谷,而是宁可舍近求远将小麦和稻子挑到水磨坊加工。水磨坊靠水的冲力推动石磨运转,显然省去了人力和畜力,而且运转的速度远比人力畜力要快,加工效率自然大大提高,因而水磨坊一天天红火起来,摆在院墙边和禾场旁的石碾也就渐渐被冷落一旁。几年之后,我家门前打谷场一角的石碾真正成了摆设。父亲觉得石碾占了地方,在一个农闲的上午,组织十几个壮劳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石碾搬到了村后的妥嘴子上。


  妥嘴子是一块空闲之地,在那个大力发展集体经济的年代,生产队在妥嘴子建起了养牛房和养猪房。头几年,石碾只是到了冬天,下了大雪,才能派上用场。放牛养猪的队员会用石碾将芝麻饼、菜籽饼碾碎后喂猪喂牛,以提高它们的御寒能力。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改革开放分田到户,集体财产被统分,集体圈养的水牛也各归其主,已经成为公有财产的石碾子却无人问津。几年之后,石碾子的中心木柱因多年风吹日晒雨淋,在某一天腐朽倒地,套石碾的木架也散了骨架。又隔几年,人们才偶然在蒿草丛中发现,只剩下了石盘和石碾,中心木柱和架子不知被谁捡回家做了柴火。自此以后,石碾孤独地立在石盘上,被四周疯长的荒草所掩盖,直到慢慢被人们彻底遗忘。


  时间的年轮走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随着乡村电磨的兴起,家乡的水磨坊又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2016年夏天,我有幸走了一次甘南,在那风景如画的冶力关镇池沟村,我见到了久违的水磨坊。池沟村的磨坊建在穿村而过的河沟上。磨坊不大,充其量十个平方。房子是木板房,天长日久,风吹雨淋,木板房如缀满补丁的衣服一般。那一块块补丁的颜色有深有浅,深的已经发黑,浅的已经发灰。磨坊如今像一头卸了套的老牛,立在河沟上,一派沧桑。磨坊虽小,在池沟村上了岁数人的心里它却最重要;磨坊虽旧,在面貌一新的池沟村它却最为显眼;磨坊虽然已经成为过去,可它却成了池沟村人永远的回味。在络绎不绝前来参观池沟村新农村的游人们那里,磨坊又成为一道不得不看的风景,一个乡村的地标,一种让人忆古思今回味无穷的乡愁。


  如今,池沟村的磨坊成为池沟村的风景,而我家乡的磨坊却被无情地拆除了,那造型独特、立于河边的风景,从此成为遥远的往事,别样风景从此退出了乡村的舞台,还有那祖辈相传的石碾,在乡村历史发展进程中永远地消失了。


  在现代化的进程中,原本独具特色的乡村,也越来越变得千人一面,不少乡村基本上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本色。家乡的模样与儿时记忆中的乡村模样早已大相径庭,古宅、石磨坊、古杨柳树深深镌刻在我心中,成为我儿时最美丽的故乡风景。


  (钟法权,曾任空军军医大学军事预防医学院政委,大校军衔。出版小说集《行走的声音》、长篇小说《浴火》、长篇报告文学《张富清传》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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