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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访谈】柳建伟:英雄的时代,突围的“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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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7 19:25:53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

  柳建伟:英雄的时代,突围的“风”“雅” | 访谈

  柳建伟、王甜 青年作家杂志社

  吃皇粮的农村娃

  王 甜 :柳老师您好!您曾在一次访谈中说:“在上大学之前,我没看过多少书,也没有一个会讲故事的外婆。”当时我便会心一笑。“一个会讲故事的外婆”似乎是多数文学者的启蒙标配,您这一句带着自嘲的“自报家门”,竟生出了些许不经意的幽默感。但我还是想知道,没有那样一个外婆,您是怎么打开那扇带着神奇力量的文学大门的呢?在文学启蒙阶段,有哪几个人或是哪件事对您来说是印象深刻、影响深远的?

  柳建伟:我有外婆,她确实不会讲故事。她只讲过一点儿接地气的早年经历,比如1945年大家逃难、躲日本鬼子,有一回在路上睡着了,不知道是谁,可能吃了炒黄豆,突然砰砰砰放了一串屁,大伙儿就以为是日本鬼子在开枪,吓得撒腿就跑,有人还滚到了河堤下。这是我唯一记住的“外婆讲的故事”。

  回想起来,我们老家的那个村人不多,只有几十户、四五百人,总共有十七个姓,它不是一个有所谓“主姓”的村,整体来说是多姓融合,不像有的地方,某个姓氏占多数,那种宗族势力就比较顽固。这是一个基础。

  而老家呢,还有个传说:李自成当年攻打我们这边一个寨子的时候,被箭射伤了眼睛,他听说伤了眼睛的人当不了皇帝,所以就特别恨河南人,打定主意要除掉这一方人。他扔了个金元宝在路边,哪知道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第二天金元宝还在,让他找不到借口杀人。但老百姓知道了这事,就得想办法提防他,于是造就了一种特殊的本土文化:饭场文化。

  饭场就是到了饭点儿,除非气候恶劣,村里的人都端着各自的碗,盛上自家的饭,聚到一起,蹲在地上吃。一般就吃面条、稀饭、馒头、油卷(四川叫花卷),自家做什么就吃什么。饭场不是专门的一块场地,而是相邻的几家人就近找的一块空地,晒着太阳,吃着饭,聊着天儿。那时候不富裕,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后来有的家里条件好点了,可以吃上肉了,就在家里偷偷吃了肉再出来,免得别人羡慕嫉妒。

  为什么要聚在一起吃饭呢?因为一般的饭场都在路口,这样的话,李自成的军队来了,大家就能早早看见,早早逃跑,不至于被屠村,习俗就这样流传下来。

  有了饭场,我就有了听故事的平台。那时候,有一位姓汪的老先生,可能有六十多岁,大家都叫他“汪先儿”。他家独门独户,是后来迁到我们村的,只有一个女儿,嫁到外地了,家里只剩老两口。他们为人和善、低调,也努力地融入到本村大集体里。这汪老先生以前读过私塾,颇有些学识修养,下象棋很厉害,经常教我们小孩子下象棋;而他还有另一个厉害的本事——说书。

  说书就是讲故事,这个本事可不得了!虽然讲的都是些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但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有一个故事,叫《十把传金宝扇》,讲兄弟俩各带有五把父亲给他们的宝扇,为这十把宝扇,在十位姑娘的帮助下,克服艰难险阻,护得宝扇,惩恶扬善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非常励志。

  村里人都爱听他说书,已经不满足于饭场了。我们村儿到了夏天,大部分人——特别是小孩和成年男子——晚上都不在自己床上睡觉,因为太热,一般都到打麦场去,后来多了一个去处——汪家门口。汪家没有院子,光建了几间房,汪老先生就把门口的地给平整了,很多人就去那儿听他讲古。还记得那时我们都用麦秸秆堆成一个底座,往那上面铺张席子,就这么坐着听。那时候没有电灯,就着一点月光,或者汪家厨房门口的煤油灯。一点点光亮,能看到人人都眼波闪闪,如痴如醉。他讲了好多好多个故事,天天不重样。不知道他从哪看到的或听来的,那些故事我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汪老先生算是我在文学路上的一个启蒙先生了。

  第二个对我影响较大的人,是我奶奶的三哥,我叫他三舅爷。我们那时候没什么书可以看,而三舅爷呢,因为他们村离县城更近,他就经常去城里收破烂,贴补家用,收来的破烂里就有书。春节走亲戚,我跟着大人去给他拜年,他看我喜欢书,就把自己收到的一些旧书给我,像《烈火金刚》之类的,都是那个年代特别火的书。我看书的历史,就是从三舅爷送我“破烂书”开始的。从我七八岁到十来岁,我年年都从他那里得到份特别的礼物。别看收的是破烂,真正的文学名著也是有的,甚至连古本《金瓶梅》我都拿到了,那可是古本精品,可惜后来被一个远房二哥借去,给弄丢了。

  再有一个人,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叫贾军国。我们还结拜过兄弟,他是老大,我是老二,一共四个结拜兄弟。我和他家住在同一个方向,平时我们都是走路上学,到学校有三四里地的样子。那时县城的城墙没了,但护城河还有,他家在护城河外边,我家在护城河里边。他隔着护城河喊我一下,我就出门,和他一起走。贾军国在十四五岁之前就读完了《水浒传》,他的记忆力非常好,每天上学、放学路上他就给我讲《水浒传》,足足讲了半年多。我到现在都没有通读过《水浒传》,但别人一提到书的内容,我都觉得很熟悉,就是因为贾军国讲得绘声绘色,内容都刻入我的记忆了。

  这就是从童年到少年阶段对我有过深刻影响的三个人。

  王 甜:您的籍贯是河南南阳,大家都知道河南作家在当今文坛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如姚雪垠、二月河、刘震云、李佩甫等,他们都曾获过茅盾文学奖或鲁迅文学奖。

  值得一提的是,南阳作为一个地级市,已有4人获得茅奖:姚雪垠、柳建伟、周大新、宗璞;两人获鲁奖:周同宾、马新朝。而乔典运、田中禾多次获全国短篇小说奖,另外还有与刘慈欣齐名的科幻文学作家王晋康、历史小说家寒川子等等。南阳作家早已形成“南阳作家群”现象。

  毋庸置疑,“南阳作家群”的根基或者说底气是来自于厚重、扎实的中原文化,但具体到每一个体身上,地域文化的影响程度、方式都是不同的。与一些终身扎根于中原大地的作家相比,您在青少年时期便离家入伍,您有没有感觉到,过早与故土分离是一种体验上的缺失呢?要么相反,这是一个优势,这种距离感能让您从“身在此山中”的状态剥离出来,反倒能更好地观察与理解您笔下所写的故人故土?

  柳建伟:我的经历和很多扎根河南的作家不一样。简单来说,我生在农村,但我是城市户口。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处境。所以我很早就切身地感受到一元社会、二元结构、城乡差别等抽象概念的真实表现。

  我在这个村子里出生。我妈是幼师毕业,当时在离家二十多里地的小学教书,快到预产期了,我爷爷套了个牛车,哐当哐当地走了一天,才把我妈拉回来。那时候没有到医院生孩子的观念,都在家里生。给我接生的就是隔壁周家的女人,我叫她十娘。我们那儿生孩子有个传统,产床边要先放一个土坯,孩子一落地,就落在土坯上。从这个角度说,我就是结结实实落在土坯上的当地孩子。

  但我又和当地的孩子不一样。前面说过,我们村是杂姓,不像刘震云啊、阎连科他们,村里可能就三四个大姓,其他的姓属于极个别,那种的话,宗族势力就非常严重。而我们村里的几十户,人数最多的是姓刘的,也就七八户。我们的姓柳的有五六户。其他的姓则两三户的居多,所以不存在大姓欺小姓。但是,我还是成了一个少数派,就因为我的城市户口。

  早些时候,我父亲从郑州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北京密云县**工作,报到后不久,他就被借调到北京市中级人民**工作。这个单位的办公地点,就在天安门广场东南角。后来我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父亲就开始考虑从北京调回老家工作。但那时候调动非常难,从北京调回来不容易,我妈调去北京更难,我们兄妹三人就一直按政策规定,户口跟着妈,不过我妈本身也是公办老师,所以我们是城镇户口。这意味着我是有商品粮供给的,而别人家是挣工分的,差别就出来了。

  同村的伙伴觉得,同样都是小孩,凭什么你们家的孩子每一个月有二十多斤的供应粮?供应粮里面,还有百分之七十是精粮(小麦面)。那个时候,生产队一个人的工分顶多能分到八十斤小麦,还不是人人能分到。所以我经常吃到白面馒头,而他们吃不到。这些情况肯定是大人告诉小孩的,而小孩不比大人,他们的羡慕嫉妒通常会表现得非常直接。

  比如割猪草。以前我们南阳那边家家都养猪,主要为了泔水什么的不浪费。那时候,为了融入村里孩子的集体,放学回家后我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割猪草。毕竟人是群体动物,要做和别人一样的事情才能融入。

  可小孩毕竟都贪玩,一看到河里面有小鱼、小虾、小螃蟹,就都想去河边玩。这个时候,孩子王就说,今天的猪草,不割可不行啊,不割回去要挨骂。那谁割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呀,谁割呢?你猜他最后怎么说?——“谁今年白面馒头和肉吃得多,谁割。”那当然是说我了。

  我反抗了一下,说,我是在家里吃的肉,没端出来。

  孩子王说,你在家里吃肉也不行,因为炒肉的香味会传出来!

  这么一来,他们三四个人在河里边洗澡、捉鱼、打水仗,而所有人的猪草都让我一个人割。明摆着看我不顺眼啊!

  他们嫉妒我,不光是因为我吃白面馒头和肉,还因为我见过世面。我母亲是老师,有寒暑假,一般来说,寒假是我爸回来过年,暑假是我妈带着我和两个妹妹去北京看望爸爸。那时候,多少小孩连县城都没去过,我们一家却能年年去北京。记得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北京流行一种拖鞋,前面有一个柱子,可以夹住大脚趾的一种款式。家里给我买了一双,走路呱哒呱哒的,特神气。可是拿回来穿着去上学,村里的孩子王就在我身后,故意踩我的鞋,我走一步他踩一下,踩踩踩,终于把鞋给踩烂了。那可是我第一天穿这双鞋,就被他踩坏了,可把我气得,和他打了一架,打还打不过他!我气呼呼地回家问我妈,他们凭什么这么做?

  我妈也没有办法,成年人的世界有更多不公平,她自己都应付不了。比如我二爷,当年是我爷爷操持,帮助他娶到了媳妇,也分家好多年了,可他家要盖新房,非要让我们家给他补贴钱,要不然就把我家挨着他们家院子的厢房扒出一个门,算他们家的房子。我现在都记得,我二爷拿着老虎耙,“呼”的一下子就耙在厢房的土坯墙上。我妈赶紧和我爸商量,最后只好给他们补贴了200块钱。200块钱,当时相当于我妈半年的工资啊!

  那是我最早感受到的社会的二元结构造成的撕裂。位于底层的村民,他们认为不公平:大家都住在村里,凭什么你们母子几个有公粮吃?我奶奶后来为了避免遭人眼红,给家里不做白面馒头,做花卷,那花卷里的红薯面,占了五分之一都不到,搓成细细的一根一根混在白面里,就像白面外面套了个花裤衩。为了不引人注目,就到那样的地步。

  这些事情在当时都是痛苦,可现在回忆起来,已经加入了一些柔性的色彩。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毕竟是从小就认识的人。奶奶在世的时候,我每年都要回去那个村子。如果清明节来不及,过年也要回的。这就是中国人,怎么着都要有一个根据地,就好比威廉福克纳写的“邮票大小的故乡”,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还有贾平凹写的商州,再往前则有沈从文的湘西。作家如果没有属于你的土地,让你结结实实地踩在脚下,你就断了地气,没有根基,使不上劲儿。

  但是,我和那些从小到大扎根河南的作家又是不同的,不仅与土生土长的农民出身的作家不同,也和城市出身的作家不一样。我们这一代,城里人能写农村题材的往往是知青作家,他们到农村生活时至少也有十五六岁了,没有落生在此地的宿命感,他们吃的苦也是半道上过来吃的,只是一个阶段而已。

  我呢,生在村里土坯上的是我,靠着墙根靠着大树蹲着吃饭的是我,听“汪先儿”讲古的是我,在吃红薯的人群里吃白面的是我,从小坐汽车火车到过天安门的是我,所以我和纯粹的农民不一样,也和城里人不一样,这种来来去去、两头奔波的经历,造就了我对故乡与他乡的特殊认知,也注定了我的写作和城市、农村两类作家都不一样。

  我很早就意识到这点。农村出身的作家,他们写乡村往往下笔就比较狠,因为对苦难有着切肤之痛,像阎连科,快二十岁去当兵才改变了命运,他此后回忆故乡,下笔如下刀,总是戳在最痛的地方;城市作家,像梁晓声,他写的《人世间》里对小市民的自私、阴冷揭露得特别狠,后来拍电视剧,是编剧王海鸰给它大刀阔斧地改变了原来的底色。而我写农村不会写得那么冷酷、麻木,写城市也不会有痛恨之感,调性上就温暖一些——因为出发点、立足点不一样。曾经在首都与小村之间来去穿梭的经历,让我有了对两个不同世界分别打量、考察的眼光,这样的眼光有更多包容与理解。

  王 甜:从河南南阳的村庄到首都北京,在那个年代是相当遥远的距离,您却能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域之间往来,看到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种体验太特别了!刚才您着重讲了村子里的童年,那么在北京的童年有哪些让您印象深刻的细节呢?

  柳建伟:我从一两岁开始,每一年都要在北京生活一个多月,一直都有城乡两头的体验。印象比较深的是1968年春天。

  前面说了,我父亲被借调到北京市中级人民**工作。1968年五一前,我在老家出了意外,眼睛差点被铁丝扎瞎了。那时候我妈还怀着我大妹妹,急急忙忙带我到北京看眼睛。因为我受的这个伤,是眼球表皮被铁丝划过,得用针头往眼睛里面打消炎药,而我们县医院的医生技术达不到,不敢打这个针。但一直不**的话,眼睛就会烂掉、瞎掉。

  我们刚到北京时,正好遇到天安门广场放焰火,庆祝五一节。我那时候还不到五岁,兴奋至极,想好好看焰火,但人那么多,当然得跑啊!那会儿不知道,在仅有一只眼睛的情况下,是没法准确判断前后距离的,所以一不注意,我就一头撞到栏杆上,又弹过来,摔倒在地上,造成额头一个包,后脑勺一个包,把我妈妈心疼得啊,回来后抱住我哭了大半夜。她不停地哭,说要是真成瞎子了,可怎么办啊!好在第二天就到了同仁医院,找到了医生,前后给我的眼睛打了几次针,消了炎,眼睛终于保住了。

  炎症被消除后我都忘这茬了,谁知过了很多年,四十岁出头时,我忽然有白内障了。开始以为是青光眼,吓得够呛,到医院看病,医生问我,你小时候眼睛受过伤吗?我才想起四五岁时的经历,医生说是外伤性白内障,赶紧办住院手续治疗。这让我想到,当年要是没有去北京,没有到同仁医院**消炎,那只眼睛很可能就瞎掉了,后来的人生肯定也完全改变了。
  那时候我对城市的感觉,并不全是喜欢、亲近。我见到北京饭店——就是王府井的那个高楼,有18层还是19层,我还数过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高的楼,超过我以往所有的视觉经验了。太高太高,带来的是一种压迫感。于是每次路过王府井,我就躲着北京饭店走,生怕它塌掉了!这就是城市给我的真实感受:神气活现,高高在上,很容易塌下压倒我的样子。


  广场与道路

  王 甜:您在1979年考入**信息工程大学的计算机系,这个专业就算放到现在,也是非常前沿、非常“吃得开”的,听说您当年去图书馆完成计算机作业时,受到琳琅满目的世界名著吸引从而痴迷于文学创作,若非如此,现在的您说不定是一位计算机领域的专家呢。其实很多获得巨大成就的作家都不是科班出身,比如大家至今都津津乐道的鲁迅“弃医从文”,那您是由于怎样的契机弃工从文的呢?

  柳建伟:我们学校当时叫**工程技术学院,现在院校合并,才改名为**信息工程大学。

  我那时去图书馆,不光是为了写作业,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情窦初开年纪,我喜欢上了一位来自江南的女同学。但那时的我不懂爱情,更不懂少女的心,在求爱信中提到姑娘脸上有“青春美丽痘”,后来又专程去外婆家的村子,向一位御医的后人求来一味治“青春美丽痘”的药方,并把药方和求爱信一同寄出。这冒失的举动导致求爱失败,初恋变成了一塌糊涂的单相思。我想躲开她,自习时不去教室,就去了图书馆、阅览室。于是这个青春情感悲剧的结果,便是让我在大学的图书馆和阅览室发现了文学世界的绝妙。

  那正是1981年前后,图书馆藏书丰富,我赶上了好时候,真是非常幸运。于是我疯狂地借书、读书,因为部队院校规定晚上十点钟必须熄灯,我只好在被窝里打着手电通宵达旦地看书,慢慢地把眼睛看坏了,近视了。

  我借的第一本文学名著是《约翰·克里斯朵夫》,主人公是一位以贝多芬为原型的音乐家。这是一本引人向上、相当励志的书,我看完后热血沸腾,感觉自己这辈子结不结婚都无所谓了,既然已经被喜欢的人拒绝,那就只剩一条路——要干大事了!

  我开始写小说。第一篇小说是关于计划生育的,叫《郝主任的烦恼》,讲述一个公社的计生办主任的故事。从这个选材可以看出,我在写作之初就非常关注社会问题。那会儿有一股狠劲儿,把自己往绝路上逼的那种,所以我直接把稿子寄到了《人民文学》杂志社。那个时候真好,寄稿子不用花邮费,直接把信封的右上角剪一下就行。最后当然被退稿了,不知道哪位编辑给我签了退稿签,写了五个字的意见:“文笔欠精炼”。

  为什么我要把处女作寄给《人民文学》呢?那是想告诉自己,这辈子我一定要当作家!我放弃了计算机这么好的专业,不干大事怎么成呢?我心里暗暗决定:如果写到40岁还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因为这证明我的选择是错误的。

  1999年,我的长篇小说《突出重围》获得了中宣部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那时我36岁,离下决心时定的40岁还有4年时间,我不用自杀了。所以说,要成功,有时候还得拿出一种“把自己逼到绝路上”的气势来。

  王 甜:您在文学创作的过程中,有没有感受到曾经的“理工男”思维的干扰或者说帮助呢?是否会因此具有更多一重的理性色彩?比如在结构一篇作品的时候,是不是会显现出更加清晰的条理性?

  柳建伟:这个问题我很明确:理工科思维对我的帮助绝对大于干扰。

  为什么这么说呢?文学创作特别是写长篇作品,必需的能力有这几种:想象力、形象思维能力、逻辑思维能力、抽象思维能力和归纳演绎能力。后面的三种能力,都是理工科的强项。

  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给他哥哥写信,提到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说,我已经写了《罪与罚》,以后一定要写一部体量和托尔斯泰这部小说差不多的作品。可惜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癫痫,身体状况差,所以《卡拉玛佐夫兄弟》第二部没有完成。他原来是想写一部《大罪人传》,后来却把《大罪人传》拆开成《群魔》《少年》《卡拉玛佐夫兄弟》这三部长篇小说了。这个策略,就是由理工科思维主导完成的,需要刚才说的那三种能力。

  说到我自己,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北方城郭》,到现在它都被认为是我的代表作。从这之后就一发不可收,

  不管是《突出重围》还是《英雄时代》,包括后来创作电影、电视剧剧本,这些长篇巨幅的作品都需要强大的结构能力,而这正是理工科长期的专业训练所形成的。高等数学、普通物理这些理工科目好像和文学无关,但经过这样的理工科训练后,逻辑思维、抽象思维还有归纳演绎能力都得到了增强,创作人物众多、时空广阔的作品时就更有把握了。一个选题,比如《北方城郭》,前后贯穿几代人,有100多位有名有姓的的人出场,要把握它非常考验功夫。有一些作家,写短小作品语言很好,文学性很强,但他驾驭不了长篇,连10个人都写不好,这就是因为文学光靠想象力和形象思维能力是不够的。

  实际上,伟大的作家都结合了上述五种能力,并且各种能力均衡。《战争与和平》出场人物有200多人,《红楼梦》更多,所有角色都算上要近千人。如此丰富厚重,如此波澜壮阔,还驾驭得从容不迫、得心应手,可以看出,托尔斯泰、曹雪芹这样的大文学家这几种能力是相当强大的。

  王 甜:说到《红楼梦》,我听说您特别喜欢钻研它的人物关系,曾在上大学时花了半年时间,列出了《红楼梦》四大家族人物关系图,后来读《人间喜剧》,上千个人物,您也是这样一一列出来的。这种研究文学作品的切入方式,对学习创作的人来说,最大优点在哪里呢?您在后来的多部长篇小说、影视剧本创作中,都游刃有余地构建起了相当庞杂、繁复的人物关系网,是否得益于当年对名著的认真剖析?

  柳建伟:读研究生的时候,我研究那些“大部头”,就有一个心得:长篇小说最重要的是结构。结构就是在一定时空系统中人物关系的总和。就好比盖高楼大厦,一定要有图纸,你不能由着性子来。没有设计图纸,盖着盖着,前两层就把材料都用完了,后面的只能草草结束,那肯定是不行的。朱向前老师曾经说过:“有很多小说是半部杰作。”就是这意思。

  就我的研究,真正伟大的作品只有两种大的结构:一种呢,我把它归纳为“广场式”,或叫“网状结构”;第二种叫“道路式”或“线性结构”。像《红楼梦》就是广场式、网状结构,而《唐·吉诃德》则是典型的道路式、线性结构。

  这个理论是我在军艺读书时开始建立起来的。为什么这样区分呢?因为人物不是随便摆出来那么简单,必须是先建立了一定的时间空间,再把人物关系布置进去。即便有一些人物设置很精彩,但他(她)进入不了特定的时间空间,你也只能割爱。

  你看《红楼梦》,它写到别的城市的生活了吗?没有。林黛玉是从扬州过来的,但它不写扬州;贾琏去姑苏采买十二伶官,它也不写姑苏。它只写荣宁二府,说北静王时也不写皇宫,顶多对边缘人物的地盘——像周瑞家的住处、晴雯姑舅哥哥的家、贾琏偷偷养尤二姐的地方,还有铁槛寺、馒头庵什么的——带了一点点,都不展开写。但是,一旦写到它建立的主要空间了,就耐心刻画、细致入微地描写,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我手头上《钱塘两岸》这部小说,现在出场的人物也已经有六七十个了,为了建立好它的时间空间,我已经去了杭州好几次。从时间上看,杭州沦陷了将近八年,主要人物就得在这儿待满八年,而那时的杭州汉奸成堆,主人公的活动施展不开手脚,怎么办呢?后来我琢磨,这样不行,得把空间打开。

  我想到了河流。这部作品原来叫《天堂的桥》,听名字就知道,只是写杭州,那作品就是广场式结构;当空间打开之后,结构就改变了。而河流,正好具有一种独特的结构功能,能将各方人物围绕河流联系在一起。为了把笔下的主人公们安置在我构思的时空里,我要找到他们和钱塘江的联系。终于,我在地图上发现了曹娥江,就合情合理地将他们的老家设置在绍兴上虞。当然不能随便设置,得符合历史逻辑,1941年之前日本鬼子是没打过钱塘江之南的,后来打过去一点点,再后来我们共产党的游击纵队也过去了,所以那个地方就成了日本鬼子、**和共**存的局面,时间是在1941年到1945年。

  这个例子说明,写长篇小说时必须要在你选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把人物关系建立好。结构上只要有了这个前提,你就不会写太烂的作品。

  我曾经分析过《白鹿原》,它不能成为一部伟大的作品,最大的原因就是结构出了问题。《白鹿原》有一半都是写的白鹿原上的白家和鹿家的事,但到了后来,作者却把这些人都写出了白鹿原。前半部是广场式的网状结构,后来硬变成线性的道路结构,而且改变得匆匆忙忙。

  关于《白鹿原》的结构问题,**实老先生生前我没有跟他探讨过,但我说过作品人物的问题。记得是零几年吧,我和陈老先生在何启治老师家里吃饭,陈老先生就说:“建伟啊,这都十多年了,影视公司买我书的版权都买过四五回了,就老改编不了,你给我分析分析呢?”那时候我已经到了八一厂了。我说,您看,电影需要男主角、女主角,您这里面女主角是谁呢?田小娥到300多页就死了,后面白灵什么的都是半路出来的,能怎么改编呢?您再看《静静的顿河》,男女主角——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娅,从在葵花地里偷情开始,到倒数第二节阿克西妮娅才死,影视剧本就比较好改。您这小说要是让我改的话,我估计不会让田小娥死,给她写活。

  后来电视剧终于改编了,可女主角的问题仍没解决,所以电视剧也成了前半部分是“伟大作品”,后一半却是“一般优秀”的作品。人物主角不明、小说结构改变,结合起来就出了大问题。

  回到《静静的顿河》,它就是一个典型的线性、道路结构。这个道路就是河。这部作品有一百多万字呢,你看到它写到哪个大城市生活了吗?什么圣彼得堡啊,莫斯科啊,这些大城市它根本不写,所有的人物都在顿河两岸来回折腾,因为如果不这么设置,就乱了。结构建立起来后,结构之外的东西不能胡写,好比你长了非常漂亮的一个东西,但它是个瘤子,你也不能要。

  王 甜:听您这样一说,我觉得很多东西都能融会贯通了。柳老师,您曾提到自己“一九八三年学步,一九**年开窍”。开窍始于一部名为《洁白的罪恶》的小说,这时您突然知道自己的小说是怎样的小说了。我所体会的这个“开窍”,有点类似于某些宗教里的“开悟”或者“顿悟”,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忽然灵光一现,思想上变得通达了,很多曾经困惑自己的问题也迎刃而解。您能具体谈谈这番经历吗?

  柳建伟:在文学上,我是1981年学步,写出了后来发表的处女作短篇小说;1986年春天认为自己开了窍,创作了短篇小说《洁白的罪恶》。

  就像前面说的,从童年到少年,城市不属于我,农村也不属于我。所以我是个游离者,也是个观察者、研究者,处在一种来来去去的状态中。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就涉及社会问题,没有发表;发表的小说处女作,叫《尊严》,其手法就像契诃夫的《瞌睡》那样的,截取一个生活片段来表现。我写了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女人,因为病发,当众暴露自己身体,被很多人围观,这时有一个出来办事的女人,认为这场景有损女性的尊严,于是她把这个女病人领到公共厕所里,把自己的外套穿到她身上了,就这么一个生活小片段。

  1986年底至1988年夏,我连续参加了**《西南军事文学》和《昆仑》杂志社举办的四次文学笔会。这几次文学活动,对我的早期创作影响巨大。一是写了一批、发了一批中短篇小说,提升了文学自信,更重要的是,让我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结识了海波、朱苏进、阎连科、麦家、裘山山等当时知名的军旅作家和编辑,交了不少朋友,碰撞了思想观念,开阔了文学视野。

  1989年阎连科上了军艺,他的“农家军歌”系列开始红红火火地写起来。我写信给他,希望到军艺进修,但遗憾的是,军艺招的都是高中毕业生,我已经大学本科毕业,可能上不了。正好那两年,小说《古船》风靡一时,我曾给它写过一篇两万多字的评论,便将其复印了一份,一起给阎连科寄过去了。

  阎连科回复说,你的评论写得很好,我请搞评论的朱向前老师看看!朱向前老师看完,给我写了封信,说下一届你来考军艺吧,将来把你培养成个评论家!所以我这才在1991年成为军艺第四届的学员。

  说了这么多,是因为“开悟”也好,“顿悟”也罢,都是需要铺垫的,不是一蹴而就。

  回到1986年,那时候知识储备已经有一些了,见识也提高了,正好我的母校——**工程技术学院——在每个军区都开设了一个大专班,搞函授,我在1984年就临时性抽调到其中一个单位当老师,教普通物理,归作训科管。因为老师人少,作训科每隔一阵儿就让老师们值一个大夜班,还规定不能睡觉,要在那地方死盯着。我就拿这时间来写小说。我想写一个关于军**子的故事。曾听说过,一名军**子在老家被人霸占,这事让我很震惊,觉得是个写作素材。但是,这么原原本本地写成一个军人家属被霸占的小说,总觉不妥,就一直琢磨着。突然有一天我想到了,在写作中不必拘泥于现实本身,完全可以包含一些更高的、更文学性的东西!我要写一个军**子,想偷情,内心挣扎、饱受折磨的心理过程。这样是不是比原本的故事更好?

  那是1986年的元月,我在值班,突然想到,这样的才叫文学吧?以前我写过计生办主任的苦恼,写过四化建设,写过青春萌动什么的,回头看,好像它们都不再那么“文学”了。

  按照这个思路,我完成了这篇小说。发表出来,军**子偷情没偷成,因为编辑把后面剪掉了,但她痛苦的经历、那种情感的骚动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应该就是我的“顿悟”。我觉得,对文学艺术这种东西,你认识到了,知识储备够了,再加一点灵感,“顿悟”就总会有的,只是看什么时候来。我记得那一天外边很冷,还飘着一点零星的雨夹雪,写完稿子,我就给它取了一个名字:“洁白的罪恶”。这也是向鲁迅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致敬。

  鲁迅在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时说:“他不但要剥去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真正的洁白来。”所以我就取了这个名字,一取完名,就好像有一道闪电,刷地闪过原来一团糨糊的脑袋,所有的知识、灵感等等,瞬间打通,各就各位,列队在那里了。这种“开悟”“顿悟”一旦完成,就像人骑自行车,学会了就不会忘了。

  那一晚,我把“洁白的罪恶”几个字写到格纸上之后,把窗户都打开,朝着外面喊了一嗓子:我终于会写小说了——

  打那之后,我就几乎没有再被退稿了。

  北方的城,南方突围

  王 甜:您在1997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处女作《北方城郭》,小说以豫西南龙泉县城为中心展开,以追查一笔赈灾款的去向为线索,在四十余年的时间跨度内,对当代中国城乡现实进行了全方位、多层面的描画。您能谈谈这部小说的创作情况吗?

  柳建伟:《北方城郭》最初一稿有32万字,我曾拿给海波看,海波说,不要一口吃个大胖子。意思是作品还不过关。我不服气,到北京读军艺时,我又把书稿拿给张志忠老师看了,张老师说,你这部作品不错,够出版水平了,但是呢,要是想引起大家关注,可能还有点距离。听了这话,我就把书稿扔那儿了,想着,我得在北京多跟高人们切磋切磋,再改。

  1993年我毕业了,但还想继续在北京待着。回成都的话,那时候我还进不了**创作室这样的专业创作单位。正逢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招收第二届研究生,我有本科学历,就去报考、读研了。

  那些年,我已经在写畅销书挣钱了。我写的畅销书可和别人不一样,同样写战争,我是把中国近代、当代的革命史、战争史前后都梳理了一遍,又到了军艺接受了两年的教育,这样写出来的作品,质量是有保障的。

  那时正逢文坛“陕军东征”,《废都》《白鹿原》成双璧,再加上《最后一个匈奴》,火得一塌糊涂,贾平凹、**实、高建群,陕西的这仨作家势头正猛。我就跟一个书商聊,说《废都》是挺好的一部作品,就是写得不够完整,我可以写个续集。书商听了说,那我给你按每千字300块钱算,给你9万块钱,先预付1万。就这样签了合同。

  转眼到了1994年。那一年的坏事情特别多。我妻子当时在进修大专,家里请了个保姆照顾我女儿,没想到保姆在我们家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去世了。这虽然不是我们的责任,但毕竟是为我们家工作的,得给人家补贴啊,于是我们给了5000元。紧接着,我妈生病了,我得挣钱给她治病啊,就赶紧写了《废都》的续,《虚城》,但还没等写完,只差1万多字的时候,《废都》被禁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去上研究生了。我的同学母碧芳是四川绵阳人,她老早就认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何启治老师。何老师住在我们学校隔壁,常到我们这儿坐坐。有一天母碧芳就说,何老师,我们这个同学写了一个《废都》的续,我看不比那个《废都》差。何老师就拿去看了看。那时我连“的、地、得”都不分,何老爷子看《虚城》时,就用红笔像抓小偷一样,把用错的“的、地、得”一会儿提溜出去一个,一会儿又提溜出去一个。这让我后来养成了带着字典搞写作的习惯。因为我的《虚城》,何老师又把《废都》也找来看了,看了之后他说,你这部作品还真不错,你是能写长篇的!他又问我有没有中篇小说,我说有两篇,都放《人民文学》两三年了,还没发。他说,你拿给我吧。拿回来之后,他很看好《都市里的生产队》和《王金栓上校的婚姻》,后来一篇帮我发在《当代》,一篇发在《收获》。但那之后我就没时间写文学作品了,因为忙着挣钱。1995年的五六月份,我妈妈到北京复查,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只等日子了。何老师来看我妈,跟她私下里聊天,说了我的情况,最后委婉地提到,你儿子如果老像这样,一味写挣钱的东西,会把一个好作家给写废了。

  我都不知道他跟我妈聊了这些。那时我妈的治疗,一个疗程花六千。我每次挣够一万多块钱,就赶紧去买两个疗程。后来我妈就跟我说,你以后不要再给我买什么特效药了,再买,我就不治了!你得好好写东西!

  我妈回去之后,何老师约我见面说,孝有大孝、小孝之分,你现在这么做只是小孝,如果说你能割肾救母,倒也可以,但现在你救不了她,所以你妈说的是对的。他让我准备写长篇,不要写中篇了。于是我跟何老师讲了《北方城郭》的故事,说虽然已有30万字的初稿,但我现在水平提高了,准备重写。何老师干脆地说,那你就写吧!

  如果不是何老师,我可能下不了这个决心。不得不说,优秀的编辑家对文坛做出的贡献难以估量,却鲜为人知!何启治老师当年为使张炜的《古船》顺利出版,向上级立过军令状;**实也是在何老师多年的鼓励下才创作出了《白鹿原》,他感念何老师的关怀,曾写过一篇回忆散文《何为益友》。后来我也把自己这段往事写入一篇一万多字的散文,取名为《何为良师》,以此表达对何老师的感激之情。

  第二次写《北方城郭》,是从1995年8月18号开始动笔,正好在假期当中,地点在成都的跳伞塔。1996年三四月份完成第一稿,有46万字。完成后我拿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去征求意见,得到了一致好评。

  《北方城郭》第一版的责编,除了何启治老师,还有非常厉害的编辑家高贤均、长篇室主任陶良华。这本书享受到的待遇和《白鹿原》是一样的,都是三位责编,个个重量级,足见他们的重视程度。

  人文社另一位编辑家刘稚,是我之后的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的责编。她后来又编了李洱的《应物兄》和东西的《回响》。她是唯一一位编过三本茅奖获奖作品的编辑家。

  我能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及何启治、高贤均、陶良华、刘稚这些水平极高的编辑大师合作,实属幸运!他们都是我文学之路上遇到的贵人和恩人。如今高贤均和陶良华两位老师均已仙逝,都是倒在工作岗位上的。真的很想念他们!

  王 甜:您曾提到关于《北方城郭》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让母亲看到它出版。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柳建伟:我母亲业余有两大爱好,一是看长篇小说,一是看长篇电视连续剧。她自然希望看到她儿子写的长篇小说和他参与创作的电视连续剧。可惜她英年患病,且是绝症,我是在她得病后才真正开始创作长篇小说,这导致母亲生前没能看到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北方城郭》,更没法看到由我第二部长篇小说《突出重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这成了我的人生第一憾事!

  1996年,人文社的责编老师们提出意见后,我马上开始着手修改《北方城郭》。那时我已开始写毕业论文了,而我妈也到了中医院调理,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我努力把书稿改出来,删了三四万字,又加了十几万字。我给它装订起来——写稿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大稿纸,装了三本,每一本都有两三斤重。我妈那时候已经没多少力气了,拿着书稿特别费劲,看了两章就翻不动了,只好说,算了,我就熬吧,熬到你的书出版,我应该还有半年时间,到明年之前,你的书不会不出版吧?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扎心的痛。

  小说出版与后来再版,我都没有什么兴奋感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把这本书送她看的人不在了,她永远看不见了。我拿到了五本样书之后,赶回老家去,在我妈的墓前给她烧了一本。

  这是唯一能做的了。后来一直都这样,在她的坟前烧书、烧磁带给她看,聊补遗憾。只有《红太阳白太阳》与《日出东方》这两本书,母亲生前看到了,她让我在她棺材里放上这两本书,我照办了。我总后悔自己不够努力,写长篇小说写晚了。

  王 甜:1998年您出版了至今在军事文学中仍有重要影响力的《突出重围》,说明在题材上,您无论对地方还是军营都有相当强大的把控力。在创作领域,似乎有一个共识:军事题材的创作难度更大,因为它相对而言受到的限制更多,而且部队生活也更制式化,素材同一化程度高,要推陈出新也更不容易。您认同这种说法吗?在您具体的创作中,在这两种题材的切换中,有没有遇到过理念上的困惑?如果自由选择,您更愿意进入哪种题材领域的创作呢?

  柳建伟:1997年我母亲去世之后,舒崇福导演约我写一个军事题材的电视剧剧本,我想起原来的一个关于军事演习的构思,1996年本来我想写的,但是和**文艺出版社沟通后,编辑认为小说只围绕一个演习来展开,内容太单薄,我就放下了。于是我又重新把这构思拿出来写剧本,但在创作过程中,我和导演出现意见分歧,于是就放弃了这个剧本。后来我想,还是把小说写出来吧。就用了48天把小说完成了。我把书稿拿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高贤均看完非常激动,马上提出要签下我未来十年的小说。

  到了1998年,《当代》第2期发表了我这部小说的一半内容。电视剧项目那边,他们也另找了人改编剧本,所以第一编剧是别人,第二编剧是执行导演,我是第三编剧,但明确了剧本根据我的小说改编。

  因为高贤均跟我签了十年出版合同,我就一鼓作气把《英雄时代》写了出来,高贤均看完后说,这一部水平还在,但是呢,你一定要在原有基础上往前进步。

  到了2000年,《北方城郭》参评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了前二十,但最后没获奖,何启治老师觉得我会受打击,专门打我手机,约我见一面。我们聊了很多,那一年高行健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阿来获得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何老师说,你不要受打击,好好写,这个奖你早晚都会得。

  告别何老师,我回到成都。那时候因为《突出重围》火得不得了,我被调到**创作室。我想着,这次和茅奖失之交臂,那我就把三部曲写出来,下次一起报。所以2000年的10月18日,我又在成都开写。把40多万字的《英雄时代》的初稿废了,重写。

  很多人都不相信,现在收入现代文学馆的我的那份手稿,竟然是一稿写成的。写好后,我拿给《中国作家》发表了一多半。这时第六届茅奖开始评选,我报送三部曲,但他们说其中有作品是以前报过的,不行,我只好单独报送了《英雄时代》。后来有一天,那届茅奖的评委之一朱向前老师给我打电话,他说这回我们军队大丰收,你和徐贵祥两个都得奖了!很快新闻发出来,证实了这个消息。

  《英雄时代》从10月18日开始创作,到次年2月1日完成,也就120天吧。所以我说干大活还得要体力好,那时我体力还可以。

  再来说《突出重围》,它能入选中宣部“建国70周年70部长篇小说”,且在多年之后,仍富有极高的价值,是因为这部作品不仅仅是写一个演习,也不是塑造个别人物形象,而是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中国状态、中国形象。1998年的人们正陷入“下岗潮”中,社会在转型,我们背负着旧的包袱,需要“突出重围”。它反映观念的突破,带有理性的思辨色彩。几年之后,有一部电视剧《亮剑》火了——为什么那么火呢?因为那个时候我们突出了重围,可以亮亮剑了。所以“亮剑”也就成为了那个时代的符号。

  《突出重围》的影响,也远远超出了一部小说或者一个电视剧。美国《新闻周刊》为此给我做过一个专访,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网络战研究专家而不是作家进行采访。此外,在小说出版之后的十多二十年里,很多部队的训练、建设与改革都到这本书里去寻找思路。有一年,**有一个合成训练基地落成,还请我去给他们提意见。再有,2001年,凤凰卫视做了个6个小时的关于“海湾战争10周年”的访谈节目,嘉宾有我、张召忠,还有两位曾经去过海湾战争前线的记者,给我的定位居然是“军事观察家”。你看,这哪是单单一个小说作者会得到的认可角度呢?

  所以《突出重围》并不是一部纯粹的现实军事题材长篇小说,我也不认同别人说我仅是一个“军旅文学作家”。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军事文学的正宗还是战争文学,这和很多作家的观念不一样。如果不写战争也能撑起军事文学的一片天空,那我写写《王金栓上校的婚姻》就行了。

  正因为这样,我以后不会再写军事题材的长篇小说了——因为它已经不是社会生活的主体部分,而长篇小说一定是要写主体的。

  目前我在写的《钱塘两岸》,是一个类似《静静的顿河》风格的作品。《静静的顿河》的故事延续的时间将近10年,我这一部小说故事时间长一些,有18年。我为这部作品准备了很多年。最早是2006年,谢晋导演来找我写一部关于钱塘江大桥的电影,但他2008年突然不幸去世,投资方也出事,这个事就搁浅了。我等到6年的版权合同期满,想写回小说,但因为种种原因,还是没写成。

  现在我打算着重于《钱塘两岸》的创作,把它做成一个历史长卷式的作品,所以这几年都在准备,每年都去浙江一两次,争取用一年时间把它完成。现在体力不太好了,不敢那么拼了。

  王 甜:虽然在您的作品中,《英雄时代》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但在评论界与读者群里,《北方城郭》则更受到关注。因此我想向您请教一些有关《北方城郭》的问题。例如,小说写到高、白两家的斗争,有这么一个情节:当年两家恶斗,各自都只剩下一人,正好一男一女,存活后两人悄悄生活在一起,生了三男二女,给孩子们轮流赋予高、白两姓。所以后来的高、白两姓实际上是同宗同源的了,却还是你死我活、互相厮杀。我觉得这一构思非常高妙,不同于其他描写世仇的小说,成仇的双方总是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它故意安排了一场大毁灭,再来一次重生,本以为开天辟地以后天下大同,同父同母的手足之间就不会再有仇恨,但历史以惊人的相似度螺旋式发展,两个姓氏之间竟然又滋生出血海深仇。这其实是一则深刻的寓言,是对人类斗争的悲剧本源进行揭露与探讨。您认可这一解读角度吗?当时创作时,您的具体想法是什么呢?

  柳建伟:要说起来,我们都是中华儿女,最早只有几个大姓,姬、姒、姜,这些都是最原始的,但后来分化出越来越多的姓氏。考察人类发展史,发现人类原来可能是融合的,后来又分裂,再合,再分,一直都这么分分合合——这是一种必然。《北方城郭》里姓白的记者,我也要给他找个根儿,于是就设置了八里庙这样一个村庄,这是我老家南边一个真实的村子。传说东汉光武帝刘秀就在我们那儿起的兵,包含了历史的因素。为什么加这些东西呢?这里面有另外一个考量:长篇小说要高级,那它就不能像小葱拌豆腐那般简单、意义非常明确,它应该是不可琢磨的、深邃的、多义的,因为社会、人生都是如此。随处可见的表象,小说不能把它写得太简单,应该更集中地展示,让人能意识到其背后的东西,这对塑造人物也有帮助。

  比如,小说里的李金堂,他为什么是县委副书记,我曾有个阐释:中国男人内心总有三个梦想,分别是得最上之权力,取最大之财富,拥有最多最美的女人。李金堂凭自己的水平,当个部级领导都没问题,但他这样一个领袖性格的人,已经错过了能大展宏图的革命时代,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只有在龙泉这个小县,才能够完全得到前面说的三样东西。比如他弄钱,这个拿一点,那个拿一点,贪污了108万,那么多钱都装进麻袋放到一个地方,他连动都没动,数都没数,这是对钱的态度;另一方面,他对欧阳洪梅的妈和欧阳洪梅的感情,就有点像周朴园、繁漪和周家大少爷之间的纠葛,是人类情感当中非常深邃的一种东西。你看,只要欧阳洪梅的妈登台,他就每天来,就坐二号位。他不坐一号位置,为什么呢?因为他是副书记。架不住他每天来看,越看越让欧阳洪梅妈心慌,最后只好自杀了,因为觉得自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所以他到后来又把感情转移到其女儿欧阳洪梅身上,这内在感情就比较复杂,说不清楚了。

  对此我非常有自信,像李金堂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在当代文学作品里是有一个算一个,很多男性形象都不如他深刻、丰富、多样,不如他有意思。至于女性形象,我对欧阳洪梅的塑造也非常自信。古今中外顶级的女性形象,都有较丰富的情感纠葛。像《静静的顿河》里的阿克西尼娅、《**》里的娜斯塔霞、《日瓦戈医生》里的拉拉、《雷雨》里的繁漪等等。至于欧阳洪梅,她明知道李金堂喜欢她妈妈,也喜欢她,但她还是跟他好,这其中的感情极其复杂,有真爱也有其他东西。到最后关头她把录音拿出来,又抠掉,那种纠结与复杂都不可言喻。

  王 甜:就您的经验而言,创作长篇小说最需要注重哪几个元素呢?

  柳建伟:长篇小说第一是结构,第二是人物,第三是故事情节,第四才是语言,我一直是这么看的,现在也仍然按照这个路子在走。我认为将来中国的长篇小说要想再出精品力作,仍必须遵循这几条。要是结构弄不好,那就只有半部杰作;要是没有典型人物,就会陷入平庸,哪怕文字再漂亮,也上不了层次;而故事呢?如果不是中国化的故事,那就缺少文化根基;最后是语言,只要是合乎我们民族文化传统的、个性化的语言就行。我就是这么总结的。

  【被访者简介】柳建伟,河南南阳人,作家、剧作家,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贴专家,八一电影制片厂原厂长。主要文学作品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突出重围》《北方城郭》;电影剧作《惊涛骇浪》《惊天动地》《飞天》《血战湘江》;电视剧剧作《突出重围》《石破天惊》《爱在战火纷飞时》等。曾获茅盾文学奖,夏衍电影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放军文艺大奖,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奖;电影华表奖、金鸡奖、百花奖;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

  【访谈者简介】王甜,作家、影视编剧,四川渠县人,1998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入伍,任*放军文艺创作室创作员兼《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编辑,2017年退役。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火车开过冬季》《毕业式》《雾天的行军》《笑脸兵》,长篇小说《同袍》,儿童文学《我,十岁特工》等。曾获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四川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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