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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玲玲: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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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12 18:38:4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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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玲玲 中国校园文学
  ( 图/以 远)

  入 梦
  文/贾玲玲


  望月居,入梦

  青石铺路,绿树成荫,落英缤纷。

  已是申时,仍是欢歌笑语,人声鼎沸。明亮宽敞的客栈里,来往贸易的客商络绎不绝,衣衫华丽;挂着招幌的酒肆里琵琶声声入耳,觥筹交错;路边的茶楼中,说书人摇晃着蒲扇,捋着一把络腮胡须,拿着块棕色的醒木响亮地拍了一下桌案;巷口的戏台上,上演着精彩绝伦的《孟丽君传》,时不时传来三两声吆喝……

  无论是居家讨生活、吃酒玩乐,还是做买卖、谈生意,谁人不知上乘之选便是这景安城南最繁华的烟华巷。

  可偏偏有这样一家店,靠近城郊一隅,牌匾是一块年岁已久的腐木,上写着三个大字“望月居”。

  牌匾旁**里竟也燃着一盏灯笼,挂在门前那棵长得极为茂盛的枫树上。风吹一阵,深深浅浅的朱红色枫叶便随之掉落,不知不觉已然铺满了一地。

  圆形的拱门内,帘幔迎风飞舞,隐约可见一双骨节分明、十指修长的手,皮肤好似一块天然的美玉。那只手轻轻拾起一只黛绿色的茶碗,微微一捻盖沿,色泽橙绿的茶汤便如溪水淙淙,缓缓流入一抹殷红的薄唇内。

  “听闻先生天资聪颖,才情高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茶道也颇有见解。不如请先生为此茶赐名?”

  窗外雨声潺潺,雨水如珠,滴答滴答。

  数点秋声侵短梦。“不如就叫作‘入梦’。”被称作先生的人声音温润却清冷。

  “哈哈哈!不愧是先生!好名字!”茶主人笑声爽朗,举起茶杯,一饮而尽,“谢先生赐名!”说罢,起身告辞。只留下桌上一小箱沉甸甸的金元宝。

  “掌柜的,有了先生的赐名,再加上新来的卢师傅的手艺,这回咱们一品阁的生意又能更上一层楼了!”随从跟在掌柜的身旁,满脸笑意离去。

  书童元宝一边拿起那金灿灿的元宝爱不释手,一边不解道:“先生不是前些时日才拒了茶兰轩掌柜的邀请,还放出话说不爱品茶,为何今日会接下这单生意?”说着又笑得神秘兮兮,露出了豁掉的门牙,“莫不是先生也对这金银珠宝无法抗拒?”

  回答他的先是折扇在额头上的一记轻轻的敲打,再是那不紧不慢的语调:“你认为茶兰轩和一品阁如何?”

  “那先生您可是问对人了!”元宝笑得欢乐,他常跑去烟华巷听说书,此时说起话来也摇头晃脑,一套又一套,“茶兰轩是全城最大的茶楼,可谓是百年老字号了,没什么奇特。可这一品阁的王掌柜听说以前就是个马夫,大字不识几个,赚了些钱,不知怎么就生了开茶楼的心思,说是想多些文人气息。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曾受人恩惠,那人就教他要多读书识字。您说这喝茶如牛饮水的粗人,怎么懂茶啊?但他也实在运气好,白手起家,短短几年来,愣是在这偌大的景安城占据了一方天地……”

  “那这两家掌柜的为人当如何?”

  “先生不是说商人嗜钱重利吗?我看适才那一品阁的掌柜穿的衣衫跟他的随从没什么两样,谁承想一拿就是一箱子金元宝啊!”元宝爱财,看到金灿灿的元宝总是眼睛都移不开,“但我看茶兰轩的管家来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客气,那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呢!可这一品阁的掌柜,虽然走路一瘸一拐,却也不让人搀扶,见着下雨,将斗笠给了马夫,还让随从也坐进了马车呢!”

  “那这两家的茶当如何?”

  元宝羞赧地挠了挠脑袋:“先生您可别取笑我了!我哪懂茶啊?遇到先生前,我连水都喝不着呢,我可不像先生这般有见解,也不爱吃这劳什子苦物!但我想茶兰轩有百年历史,连官家都赐了牌匾,应该是更胜一筹吧?”说着元宝又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脸讨好地望着先生,“先生,元宝想吃李记的肉包子和何记的糖葫芦!”

  对面的折扇正要再次敲过去,被元宝轻松躲开。

  对方丢给小童一袋碎银,“去吧,甜食切莫贪多!”顿了顿,又道,“回来时帮我去一品阁买些‘入梦’。”

  “得嘞!谢谢先生!”虽然一品阁与买吃食的店方向相反,但路上没准儿还能赶上戏班子唱戏,小童顿时神采飞扬,戴着斗笠很快上了马车,跑没了踪影。

  林音。十日


  还是那双如玉的手,将温在炉子上的另一壶茶倒了两碗,才道:“过来吧。”

  院墙后走出一位身穿玄色衣衫的少年,估摸有十五六岁,身姿纤瘦却挺拔,高高束起的发已经被秋雨染湿。

  接过这位先生递来的一块崭新的帕子,少年随意地擦掉雨水,落座。

  少年名叫林音。他端起茶碗,小口抿着茶,偷偷观察对面的人。只见对面的先生一袭青色缎面长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腰间佩戴着一块莹润的美玉,看起来也才二十出头,乌黑的发在头顶上梳成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碧玉发冠之中,面容俊丽,眉如远峰,唇像蘸了女子的口脂那般红润,鼻尖上有一颗极浅的痣……

  林音再一抬头,就对上了那双眼。那双眼生得极美,本该宛若流波,可偏偏太过深邃,让人猜不出、看不透。那双眼太过清冷,少了一些人情味儿,少了一些烟火气,倒是和这个清冷的院落气质有些相近。

  儿时的林音时常跟着店里的师傅跑到山上摘草药,少不了被父亲一顿责罚。也是像这样一个差不多大的院子里,他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头昂得比大白鹅还高,始终不肯低头认错。饿了就闻着庖屋里传来的烤鸭香,渴了就数着树上的果子又结了多少颗,即便下雨了也不会破例拥有一块擦干头发的帕子。更多的时候,百无聊赖,跪在那里久了,就会望着天上那皎洁的月亮发呆。月亮免不了阴晴圆缺,却总会散发着清冷又迷人的光。一如眼前这双眼,清冷高傲,难以靠近。

  或许是月光看得多了,少年那点子局促一瞬如雨水滴落池塘,不复踪迹。他连连喝了好几口茶,再开口又是一副少年无畏、意气风发的模样:“先生既然更加青睐茶兰轩的‘声声乌龙’,又为何拒万金拾百金,替一品阁的新茶赐名‘入梦’?您该不会不知,这‘声声乌龙入梦里’一经传出,就是落了茶兰轩的面子,明目张胆与茶兰轩打上了擂台?甚至谢先生您也从此站在了一品阁那一边。谈起茶,茶兰轩的茶艺百年来源远流长,而一品阁的掌柜虽是个只懂喂马的粗人,却能够不花分文招揽到卢先生——哦不,是那位以茶道闻名却在江湖消失已久的陆先生才是。陆先生为人清高,性情耿直,是以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被迫去了西北。难道仅仅是因为掌柜的在西北当马夫的时候,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热心地给了陆先生一碗热酒?到底是多珍贵的一碗酒,才让他在十余年后再次踏入中原,用下半生去报答?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谢子清为少年再次斟满茶,起身站在窗边,望向竹林。有风不断吹过,不时传来一阵低沉压抑的咳嗽声。

  少年随之起身,快速拉过谢子清的衣袖,搭在手腕上。谢子清未加以阻拦。

  稍许,少年道:“先生可是早些年受了重伤,未能痊愈又染了风寒,一到天凉之际,便会咳嗽?虽然是痼疾,但我有把握,不出数月,便能治好先生的咳疾。”

  少年的眼光炯炯有神,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哦?当今城内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说我这咳疾只能缓解,你却说能治好?”

  少年毫不胆怯,声音洪亮地道:“我可以!”说着拿出一瓶药丸,这药丸是他照着祖传药方制成的,只不过药方是残卷,不全,还差几味药材。尽管如此,药效也不是一般的药能够相比的。

  过了很久,谢子清将手中的折扇打开,慢悠悠地晃着,道:“你为何而来?”

  少年的眸子霎时发亮,双手作揖道:“林音愿先生助我回百草堂!”

  谢子清拿着手中的折扇,在少年发冠间轻轻一扫,少年的发髻就在瘦弱的肩膀上披散开了。

  “你……”少年——确切地说是扮着男装的少女,不禁有些羞恼,却又唯恐惹恼对方。

  谢子清脚尖一踮,合上手中的折扇,又回到了桌前,轻轻敲打着茶碗:“你要知道女子行医,在这个世间本就不易。”

  少女仰起那张还略显稚气的脸庞,不服输道:“女子又何妨?”

  少女瘦弱的肩膀挺得如院内的青竹,谢子清怔了怔,很快又回过神来:“带着这块玉佩去找回春堂的徐掌柜。”

  “谢谢先生!”林音欲弯腰行大礼,却被谢子清用折扇挡住。

  “你的药丸留下即可。”

  “谢谢先生,药丸辰时、酉时各吞服一颗,足足有十日的分量。”林音按捺住喜悦,举起右手保证,“十日后,我定再为先生送药来。”

  十日。又是一个十日。谢子清望着竹林出神。

  初雪。回忆

  一日亥时,院子里传来元宝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先生,下雪啦!南方也下雪啦!”

  谢子清推开窗户,寒风便卷进了屋子,带着刺骨的凉意。院子里,竹林上覆盖了厚厚的雪,却依然挺直脊背,抗争着不肯弯腰。

  风雪吹进了谢子清的眼睛里,一片冰冷。他闭了眼,关了窗,房间陷入黑暗。

  谢子清十七岁时考中探花郎,做了一名单纯的文臣,可转头就违背了母亲的意愿,只身奔赴沙场,成了一名武将。十九岁那年,他带领父亲留下的谢家军一路奋勇杀敌,死伤无数,剩下不到三万的战士,却要面临敌方五万的精壮骑兵。送出去的军报杳无音信,朝廷的援军迟迟不来,数十日的暴雪天气,濒临告急的粮草,饥寒交迫的士兵……

  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夜。但北方的雪显然更敦实厚重,放眼望去,地上都结了冰。他正为战事苦恼,一个叫王生的马夫突然在军营内唱起了祝酒歌。

  王生被押来见将军,脸喝得通红。

  谢子清看着眼前粗鄙的汉子问道:“你可知,在我的军营里,没有命令不得饮酒?”

  王生猛地扑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小的知罪,小的知罪。求将军责罚!但请求将军还让小的留在军营里!”

  “哦?”谢子清面容清冷,声音平淡,但始终难掩那股凛冽的威严和杀气。

  “将军饶命!小的娘是个胡姬,爹是个汉人,小的爹娘都被胡人杀了,小的对将军绝对忠心!今天是胡人的阳生节,这天晚上胡人都会喝上三五碗酒,大肆庆祝一番。小的、小的就是想娘了,俺娘还在的时候,就会在这天给俺做白面馒头,俺爹就会在一旁喝酒……”

  每逢下雪之际,母亲也总会摘些梅花,给自己做梅花酿。红艳艳的梅花,甜丝丝的酒酿丸子,谢子清都快忘了那是什么味道。

  “下去吧,念在你将功赎罪,自领十杖,下不为例!”

  当夜,谢子清佯装成送酒的伙计,偷偷在酒里下了药,又在敌方的军营外潜伏了数个时辰,终于让他等到时机。敌军首领终是吃了酒陷入昏迷,谢子清一把火烧了敌军的粮草,声东击西,趁混乱生擒了敌军的首领。

  至此,敌军很快乱了军心,几仗下来节节败退,给了谢家军些许的喘息时间。但这毕竟是权宜之计,恐怕几次以后敌军就会加以警惕,谢家军到底寡不敌众。

  谢子清在等,等待崖马关的驻关将军——父亲谢岩当年的好友、副将——陈山河的援兵。父亲谢岩一生戎马,战功赫赫,死后却在朝堂被百官弹劾。那是他刚当上翰林院编修的第一个月,因为天子召见得以入朝。朝堂上,只有当时还身为谢家军副将的陈山河为父亲的身后清誉辩驳,他在朝堂上陈词激昂,言明父亲绝不可能叛国。再后来因为证据不足,父亲虽幸免于罪,但战死沙场却未能得到任何追封,在众人眼里已然是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当天他就辞了官,也终于明白,他做不了母亲祈盼的文臣,那些文臣肩不能挑,却字字如刀,口诛笔伐,杀人诛心,何来的单纯?

  一连十日,白雪茫茫。他没等来援军,却先收到了敌军来信。没有人知道那信笺上到底写了什么,只是那一夜,这位纵使在庆功宴上也滴酒不沾的少年将军,连夜策马去镇上喝了酒。

  没人知晓,这是他人生的第三口酒。

  第一口酒,是因为他小时候不顾母亲的反对,学着舞枪弄棍,惹得母亲生气,小小人儿于寒冬腊月跪在漫天雪地之中,求着母亲答应自己学武。父亲偷偷递来一壶热酒,他冻得哆嗦,以为是热水,猛地一大口入肚,呛得眼泪鼻涕直流。母亲被吓得当即开门,将父亲狠狠训斥了一顿,同时也让步说,练武可以,但是书也要好好读。

  第二口酒,是因为办完父亲丧事的当天夜里,他再次跪在母亲的房门外,要求母亲允许自己前往战场。他一连跪了多日,不吃不喝,母亲拿着父亲生前常用的酒囊给他灌了一大口烈酒他才不至于晕倒。母亲还嘱咐他一句话,让他懂得、忍得、舍得。

  军营生活艰苦,即便是将军也没几个钱,他的那点儿俸禄除了一部分寄给母亲外,大多数都给了战士和周边的贫苦百姓。

  这第三口烈酒,是因为那个叫王生的马夫半夜内急,撞见未眠的少年将军,感念先前将军对自己的宽宏大量,自告奋勇提出领路,骑行一个半时辰,到达这座群山围绕的程河城。

  程河城不大不小,原本也算是依山傍水,可谓富饶不足,盈润有余。谁知新县令甫一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全城百姓沿山修建城墙,花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时间,最终落得个昏官的名号。

  王生带着少年将军来到一家酒摊,偏僻且无人问津。第三口酒入肚,谢子清周身的寒气被驱散了大半,一团热火涌上胸怀。

  王生趁着难得的休整期大口大口地饮着酒。坐在身旁的少年将军,脊背挺得端正笔直,望着东南方向。

  雪越下越大,有的飘落在热酒里,有的飘落在少年将军那宽阔的肩膀上。

  “抓贼啊!有贼!”

  “别让他跑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混乱声,打破了这难得片刻的安宁。

  少年将军飞身上马疾驰而去,没一会儿,带了个人回来。那人鼻青脸肿,大冬天里穿着一件褴褛的衣衫,耳朵和双手冻得通红。

  王生很有眼力见地端起将军那碗还剩一大半的热酒递过去。那人也不嫌弃,立马抱着碗大口喝了起来,喝到浑身发热才停止,刚停下来肚子又咕咕地叫出了声。

  谢子清抛出一块碎银,王生不情不愿地接过,藏在大胡茬子里的嘴巴噘得老高,扯着嗓子,嘟嘟囔囔得很大声,唯恐有人听不见,“我们将军穷,和那英勇无畏的名声一般,在西北出了名。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喝,就这么个传家宝玉佩,还为了你给当了,一会儿给你赎身,一会儿管你吃喝……”

  这做作的泼皮样被谢子清瞧了去,他睨了王生一眼,王生肩膀一耸,人也了,赶紧闭了嘴,迅速去隔壁包子铺买了几个大馒头。

  那人一接过馒头就往嘴里塞,囫囵吞枣似的,三两口就往肚子里咽,烈酒没能呛着他,反而被馒头噎到了。

  王生嫌弃他比自己还埋汰,但又碍于少年将军的威严,不敢吭声。

  谢子清似是被那人滑稽的模样惹了笑。在雪花簌簌飞舞的夜里,在偏僻狭窄的一隅内,笑声越来越大,妄图划破黑夜。

  王生是个糙汉子,邋里邋遢惯了,但也知道美丑,晓得他们这位少年将军如果洗去污血,换下戎装,肯定也是万千少女心中的如意郎君,更何况将军当年当探花郎时也曾被人榜下捉婿。

  但当他真正看见一向不苟言笑、少年老成的将军舒展眉目,露出爽朗笑声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面前这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仅仅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儿郎。

  此刻的谢子清正回想刚刚救下那人的时候——双拳难敌四手,那人被人棍棒打骂,却始终将什么东西紧紧抱在怀中,生怕受到一丁点儿损坏。等几人拿了银子骂骂咧咧地走后,他才颤颤巍巍地起了身,看清楚眼前救命之人,突然跪在地上磕头。他掀开最外层的包袱,又打开一层油布,最后层层叠叠解开,露出了所护之物——一本保存完好,只边角微微泛黄的书,书名是《陆氏茶道》。

  “你用生命守护之物,不该轻易举交给我。”谢子清扶他起身,又将包裹层层叠好,交还给他。

  “报恩,舍得。”那人说着又执意将书奉上,循着谢子清眺望的方向,简短道,“县令,喜茶。”

  烧刀子很拙劣,也很浓烈。比不得王生有幸喝过一回的将军拿全部俸禄犒赏给士兵们的桑落酒。王生觉着,少年将军虽然在大笑,却并不像是高兴的样子。这一动念,当下入口的酒立刻从一丝甜,增添了八分苦。

  是夜,谢子清去了镇上贾县令府里,同样无人知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十日后,雪停。

  深夜,烟火在高空绽放,谢子清取了敌军首领的头颅,连夜带军前往程河城,将首级挂在城墙上,并放飞了去往敌军的信鸽。

  没有朝廷的援军,也没有等到陈山河的回信,他们以程河城池为营,不足三万的谢家军冲锋陷阵,城内的府衙衙役、青年壮丁埋伏在巍峨的城墙上,投石射箭,辅以火球攻之。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日一夜,血流成河,在拂晓时分,终于成功退敌。

  谢子清则浑身是血,已然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就连贾县令也上了阵,胳膊受了伤。贾县令如今看着是大腹便便的富贵样,但幼年却家境贫寒,科考数次,终于得了这么个小小县令。十年前他满怀热血,新官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加强程河城的防守,兴建城墙。可太平年间没有战事,百姓们并不理解,他以为的民心所向变成了百姓眼中的一意孤行。他明明一腔清明,想做个一心为民的官员,谁知……

  他的脊背也曾像眼前这位少年将军一样直挺,他不禁问出声:“值得吗?”敌军传信,只要谢子清弃城投降,或可不会伤亡至此,抑或不会令百姓怨声载道。可他也知道,将生命和希望寄托在残忍而无信的敌军身上,侥幸乞求怜悯和施舍,那才是真正走向绝望和死亡。

  夕阳的余晖弥漫了整个天空,在重叠的山峦和高耸的城墙间与浓稠的血色渐渐融合。

  “我只知道懂得、舍得、忍得。”十日前,少年弯下腰,跪在他的府里,不卑不亢,同样说着这句话。

  世上之事,或许弯腰比坚持更难。

  十日,复十日

  “先生,叨扰了,我们掌柜的本想亲自拜访,奈何当下患者重伤走不开身,遂派小的前来给您送药,还请先生见谅。”说着,回春堂的小厮递上装着药包的竹篓。

  “无妨。”

  “那先生若无事,小的就先告退。”

  “近日回春堂可有新学徒?”

  “先生怎知?”小厮疑惑。

  “无事,请回吧。”

  待小厮走远,元宝一边扒拉着竹篓,一边心疼地望着谢子清:“先生,您说您不仅吃茶,还要吃药,怎么总是吃苦!”

  “大概是我做过太多错事,因果报应,运气不好吧。”谢子清自嘲道。

  “先生!”元宝急了,“不许先生诋毁自己!先生在我心中,是顶顶好的先生!再这么说,元宝我可就不管先生了!哼!”元宝说罢,背起竹篓,气呼呼地往药房走。没一会儿又兴冲冲跑来,“先生,先生!您看,有您上次吃的药丸,这次是整整一个月的分量!我就说先生顶顶好,谁都不舍得让您吃苦!”

  院落又恢复了平静,偶尔传来一阵虫鸣。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生命短暂,有时候却无限漫长。是否人活一世,不应该拘泥于过往,而应该一往无前呢?譬如朝露,来去匆匆。

  当初那一战,让多年战火偃旗息鼓。他回朝中复命,恳请天子彻查援军和粮草迟迟不到的缘由以及当年父亲一案的种种疑点,谁料被天子降罪,天子斥责他好大喜功,贪图虚名,罔顾百姓和战士的生命,责令其卸下兵权,归还兵符。

  他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中,却发现这些年母亲一个人操持家事,又时常担忧他的安危,身体亏空得厉害,加上旧疾复发,时日俨然不多。

  那一日,他跪在母亲的床榻前,泪水决堤,一遍又一遍地说:“我错了。”

  等他哭得累了,母亲只是拿出帕子温柔地为他擦拭掉眼泪。年幼时他练武受伤,疼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也这样轻声问:“你后悔吗?”

  曾经他摇晃着脑袋回答,如今他却回答不了。

  “你且等十日。”

  “十日后还是不知呢?”

  “且再等十日。”母亲说着便笑了,“世间万难,做了什么选择,就要承担什么后果。不能畏惧,不该逃避。”

  后来十日复十日,他既没能等到母亲入梦,也没能等到自己明了。

  瘟疫。药方

  这个冬季忽然发了一场疫病,城中一时哀鸿遍野,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替代了往日里繁华的景象。

  所有的医馆都人满为患,甚至有人拉着板车,车上铺着稻草,就支在医馆门口。

  朝廷内外都束手无策,百姓的眼里渐渐没了光。

  回春堂的小厮忙得脚不沾地,新来的少年却在后堂清闲着,小厮埋怨道:“你刚来我们医馆,就闹着要上山采药,结果摔断了腿,之后就成天抱着医书,我们忙得紧,你倒好,什么活儿都不做!”

  这少年充耳不闻,拄着个拐杖,一手拿着个硬邦邦的馒头,一手捧着本医书,嘴里还嘀咕着。

  小厮见少年屡屡不理睬自己,一把抢过少年手中的馒头,没一会儿又拿了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塞回少年手里,转身气冲冲地离开。

  这少年正是林音。

  一月前,她拿着玉佩,见了回春堂的徐掌柜,留下来当学徒。徐掌柜,也就是徐大夫,是回春堂乃至全景安城最厉害的医师。以往在家里,她只能偷偷摸摸学,如今她跟在徐掌柜身边,徐掌柜倾囊相授,她也凭借着自己的聪颖和刻苦学到了很多。

  来到回春堂的第十日,她随徐掌柜采药,却不小心摔断了腿。再之后就爆发了疫病,徐掌柜忙得脚不离地,她也整天躺在床榻上,什么活计都不用做,就拿着书房的医书读。每当看到治疗咳疾、疫病相关的药方,她都会拿出笔纸重新誊抄。

  第三个十日,她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于是拄着拐杖,瘸着腿,央求着徐掌柜。徐掌柜属实走不开,只好答应让她坐着医馆里最乖巧的那匹小马,前去给谢先生送药。

  一眼望去,街上尽是病患,路上弥漫着萧条萎靡的气息,也冲淡了林音即将见到谢先生的喜悦。

  元宝正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就看见回春堂那匹乖巧的小马停在院门口。

  马上空无一人,只马背上驮着药。城里疫病严重,草药急缺,这次只有一瓶药丸,好在又是一个月的分量。

  元宝将马儿牵进后院喂草,又拿着药瓶朝房内跑去。

  片刻前,林音坐在马背上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病人、药方。小马虽乖巧,但因为许多时日没能外出,不免有些顽皮。这一顽皮,林音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滚了一圈儿不巧又摔到她还没痊愈的腿,疼得她龇牙咧嘴。她挣扎着起身,又被一只癞蛤蟆吓了一大跳。好了,这下她要脸对脸贴着那只癞蛤蟆了。可想象中恶心的触感并没有到来,她慢慢睁开眼睛,陡然发现原来并不是癞蛤蟆,而是一株长得像癞蛤蟆的草。这种草她前几日才在医书中看到过,因其叶子的皱褶颇似癞蛤蟆的皮,鼓鼓囊囊满是疙瘩,故而名为蟾蜍草。她揪下一片叶子就往嘴里丢,果然没错,蟾蜍草——性凉,味苦、辛;清热,解毒,消肿。

  如果那个药方里再加上苍耳、紫苏、蟾蜍草……是不是不仅能够治疗谢先生的咳疾,还能对疫病有效?

  “毕竟以前常常去谢先生家,你知道路的,对吧?”说着,林音使劲儿拍了拍马儿的**,马儿猛地向前方奔跑。

  林音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徐掌柜,便一瘸一拐地往回春堂跑。这一路上,她摔了无数次,发髻掉了,头发也散了,只有怀里揣着的蟾蜍草被紧紧护在胸前。寻常人三刻钟的脚程,她一个有腿伤又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小姑娘,愣是连滚带爬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回春堂就在眼前。就在这时,一匹马受到了惊吓,突然向她闯来。她被躲避的百姓撞倒在地上。

  谢子清见到的就是这一幕。林音紧紧闭着双眼,身体发抖,却仍然将怀中的草药护得金贵。

  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雪夜。那个衣衫褴褛之人也是这样紧紧护着怀中之物。

  不再犹豫,谢子清借着墙角石墩发力,没两步就跨坐上马,制止了混乱。

  徐掌柜听到门外的喧闹声,这才看见趴在地上的林音,赶忙扶她起来。

  “你是女子?”

  林音来不及向谢先生道谢,也顾不得他人异样的眼光,更无暇去解释。她将自己的发现和想法全数告诉了徐掌柜。

  徐掌柜看着林音,有些犹豫:“若是让人知道这药方是出自女子之手……”

  “徐掌柜莫不是不信我?”林音感到失望。

  “若是治好了,也就罢了。若是……”徐掌柜欲言又止。药方听起来可行,但有几味药材还不曾入药使用过。

  “我从此不再行医!也愿以命偿命!”

  “我可先行试药。”谢子清不知何时出现在回春堂内。

  “先生,这可使不得……”林音高声制止。

  “使不得,使不得哟!”徐掌柜连连摆手。

  谢子清没理会,注视着林音道:“你做不到?”

  “不,我可以!”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我信。”谢子清又望向徐掌柜。

  徐掌柜只得照办。

  两刻钟过去,一碗黑乎乎的药端了进来,气味颇是刺鼻。

  谢子清接过药一饮而尽,然后便进了厢房。

  接下来便是等待。

  回春堂内外都挤满了人,但是静悄悄的。他们全都在等待。天黑又天亮。

  谢子清再次出现在人前,咳疾已有所缓解,甚至面色都好了一些。

  “药方,可行!”徐掌柜重重出了声。

  寂静的人群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其间还夹杂着啜泣声。

  曙光将至。

  我不后悔

  数月后,城中疫病已经散去,逐渐恢复了热闹。回春堂来往的学徒中,已经没有那个头发束得高高的少年,倒是多出一个穿着浅绿色长裙、梳着双髻的少女。

  来往间仍会有路过的人投以各种异样的眼光,但更多的是信赖和感激。

  林音又骑着那匹小马去望月居给谢先生送药,赴又一个十日之约。

  初夏时分。傍晚的暮霭薄薄一层,轻纱般流动,微风好不和煦。

  她在院子里看着月光,也时常会问自己,为何执意学医。左不过是生父亲的气,自己比兄长更早慧、聪颖,但父亲却只把医术传给兄长。

  直到那天,一心只想治病救人却因女子身份不被信任的她,方才懂得谢先生当初那句“你要知道女子行医,在这个世间本就不易”,并不是对她的轻视,而是先生早料到会如此。

  也是那一刻,先生毫无保留的信任,令她始觉,谢先生恐是明月本身,虽清冷孤傲,却总不吝光华,照亮着漆黑的夜。

  她也开始问自己,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望月居院落前的枫树叶被初夏的风涤荡成青竹的翠绿。

  谢子清望向面容娇俏的少女,又煮上了一壶茶。

  “你后悔吗?”谢子清轻声问,“你本可不必遭人妄议。”

  林音抿了一口茶,这次不是茶兰轩的“声声乌龙”,而是一品阁的“入梦”。

  “不瞒先生,幼时父亲也总会问我,但我只知责怪父亲,罚都罚了,跪也跪了,还谈什么后不后悔。”林音放下茶碗,身体坐得笔直,端视着谢子清,“可后来我听到那些被我救过的人真心地和我道谢,不因我是女子轻视于我,我便觉得,我好像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谢子清看着对面的少女,还是一样纤细的身体,却如院内的青竹般抽了条,脊梁直挺,说话还是那般意气风发的模样。

  她说:“我不后悔。”

  这世道再寒凉,再黑暗无光,也要心怀热忱,终有一日黑夜会散去,光芒会洒落。薪火相传,以一灯传诸灯,至万灯皆明。

  她又问:“先生,您后悔吗?”

  少女明亮的双眼,将谢子清带回到从前。

  孩提时,父亲教他写的第一句话便是“为众人抱薪者,千万人,吾往矣”。

  人世间终不能圆满,万事也颇多遗憾。

  蜉蝣万里,最公正的果然是时间。

  十日,复十日,他终于能够回答:“我不后悔。”

  昨宵西窗梦,梦入长安道。

  谢子清想,这一生还长,也许是时候,该归家看看了。

  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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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校园文学》2024年1月青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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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玲玲,湖北襄阳人,市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儿童文学》《中学生百科》《青年文摘》《哲思》《学生家长社会》《少年月刊》《中学生》等。相信人生有时。愿做一个快乐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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