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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75周年纪实散文特辑||贾平凹:地道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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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28 22:02:0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东方旅游文化网

  来源:朔方文学
  编者按: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5周年,《朔方》杂志特委托宁夏报告文学学会组织了一期庆祝性质的纪实文学特辑。让人惊喜的是,他们不但组到了国内名家贾平凹、李春雷、钟兆云等人的力作,也组到了部分宁夏报告文学作家的纪实新作。作家们的纪实作品内容涉及生态保护、抗战人物、隐秘战线、国企创新、乡村振兴、非遗事迹等,内容广泛而丰富。他们站在时代前沿,从不同视角展现了中国精神、中国气象、中国之新面貌、中国之发展,同时也为读者带来了一种新的阅读体验。《朔方》的宗旨是,无论纪实文学的外延怎样拓展、延伸,可读性与内涵意义仍然是其生命之所在。


  地道风物  
       贾平凹

  一

  红鱼河往东到浦渡,百里之地峰峦叠嶂,山高峡深,少有走兽,却集中了百十种鸟类。雨后天晴,这些鸟类就在林子里争鸣,奇声异调,蔚为壮观。这里的人也话多爱唱,村寨里一直流传着民歌。1999年,有个叫康世铭的去那里采风,在高坝乡招待所遇见县文化馆干部刘师道也在那里收集民歌。两人谈起来,刘师道得意他发现这里民歌旋律和地理一致,山是一座座直上直下,曲调是忽高忽低,不舒缓,却欢快。内容当然多男女爱情,词里称女的是姐儿,称男的是小郎,都是女大男小。但刘师道总嫌歌词太黄,他就改编,一改编,失了味道。康世铭就不满了刘师道,晚上还住乡政府招待所,白天便独自去走村串寨。这一日进了一寨子,寨里人家门上的对联多是红纸上扣碗画出的圆圈,而仅一家写着文字。一打问,这家祖上三世都是中医郎中,到父辈以后虽都念过书,也只是上完小学就回来种庄稼了。康世铭去了那家,主人粗手大脚的,面容倒十分清秀,说起话来不说土话,极力用些新词,显得结结巴巴的。康世铭说:你就用当地话说吧,土话听着舒服。主人笑了笑,说:你城里人不要笑话呀!

  他放开了来说,说得非常有意思,康世铭倒记下来,把土语和新词做比较。比如“吃饭”和“咥饭”,“抱孩子”和“携孩子”,“**”和“呻唤”,“滚开”和“避开”,“收拾”和“拢挂”,“折腾”和“势翻”,“轻狂”和“拧趾”,“蹦”和“跸”,“不舒服”和“不谄”,“蛇”和“缠”,“亲切”和“对近”,“舒服”和“受活”,“瞌睡”和“丢盹”,“没心眼”和“差窍”,等等。康世铭高兴了,起身给主人敬烟,扭头见到后墙的木架上有一个鸭子,眼睛一亮,便问:那是件陶?主人说:是陶,十年前修水渠挖到个墓,墓里的。康世铭除对文字感兴趣外,也喜欢古董。他走近去再看,这是一只汉代的陶鸭,上面红的白的画有图案。就说:能不能把这卖给我?主人说:行么。你们城里人咋都爱这东西。上次也是来了人,买走了一个小桌子,还要二百元买这陶鸭,我没卖。康世铭笑了笑,知道山里人以前没有商业意识,城里来人看上了什么就让拿去;而后来稍有些商业意识了,就是啥都要钱,值一元的东西就要百元价。他说:一个陶鸭哪能值二百元呀?既然有人出到二百你没卖,我给你三百。主人同意了,但康世铭身上没带那么多钱,说好明日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当晚回乡政府招待所,康世铭向刘师道借了钱,第二天再来,陶鸭子身上没有了灰尘,没有了包浆,没有了色彩花纹。问这咋啦,主人说:我嫌不干净,特意给你洗了一下。康世铭大失所望,就不再买那陶鸭,问:家里还有啥老东西?主人说:泥楼上倒是有一堆旧书。泥楼是卧屋上又加了一层,柴排搭的,上下用泥涂抹了,放些杂物。康世铭上到泥楼,确实放着箩筐、纺线车子、草席、麻袋之类,而楼角是有一堆旧书,翻了翻,除了主人小时候读过的课本、作业本外,也有一些发黄破烂的书,是皇历、算卦的、看风水的,全是手抄本,其中还有一本,封面写着《秦岭草木记》,署名麻天池。康世铭在县上借阅县志时,知道民国时期的一个县长叫麻天池,记载此人不善俯仰,仕途久不得意,常写些诗文排遣郁怨。而麻天池还写过这本小册子?这小册子怎么能在这里?康世铭觉得好奇,就掏二十元钱买了。

  夜里返回乡政府招待所,康世铭发现《秦岭草木记》一共三十页,只有前十二页有文字。灯下翻看了,第一页到第七页的内容如下:

  蕺菜,茎下部伏地,节上轮生小根,有时带紫红色,叶簿纸质,卵形或阔卵形,顶端短渐尖,基部心形,两面一般均无毛。叶柄光滑,顶端钝,有缘毛。苞片长圆或倒卵形,雄蕊长于子房,花丝为花药的三倍,蒴果。

  大叶碎米荠,叶椭圆形或卵状披针形,边缘有整齐锯齿。外轮萼片淡紫或紫红。四强雄蕊,子房柱形,花柱短,长角果扁平。种子椭圆形,褐色。

  诸葛菜,茎直立且仅有单一茎。下部茎生叶羽状深裂,叶茎心形,叶缘有钝齿。上部茎生叶长圆形,叶茎抱茎呈耳状。花多为蓝紫色或淡红色,花瓣三四枚,长爪,花丝白色,花药黄色,角果顶端有喙。

  甘露子,根茎白色,在节上有鳞状叶及须根,顶端有念珠状肥大块茎,茎四棱,具槽,在棱及节上有平展的硬毛。叶卵圆形,先端尖,边缘有锯齿,内面贴生硬毛。花萼狭钟形,花冠粉红,下唇有紫斑,冠筒状,前面在毛环上方呈囊状膨大。小坚果卵珠形,黑褐色。地下肥大块茎,可食。

  白三七,全体无毛,根状茎圆锥形,肉质肥厚。茎直立。叶三片轮生,无柄,叶片宽卵形,先端钝尖,茎部宽楔形。聚伞花序顶生,具多数花,花梗纤细,萼四片,条状披针形。

  六道木,叶片菱形,卵圆状,茎部楔形或钝,缘具疏齿,两面附毛。花生于侧生短枝顶端叶腋,聚伞花序,花萼筒细长,花冠红色,狭钟形。核果。其叶含胶质,用热水浸提可形成胶冻做凉粉。

  接骨木,皮灰褐色,枝条具纵棱线,奇数羽状复叶对生。聚伞圆锥花序顶生,疏散,花小,白色或黄色,花冠辐射状,具五卵形裂片,浆果黑紫色。茎皮、根皮及叶散发一种只有老鼠才能闻到的味,可头昏脑涨致死。

  胡颓子,幼枝扁棱形,密披锈色鳞片,老枝鳞片脱落,黑色具光泽。草质叶长椭圆形,边缘反卷或皱波状。花生于叶腋锈色短小枝上,萼圆筒形,在子房上骤然收缩,裂片三角形,内面疏生白色星状短柔毛。果食可生食。

  第八页的内容如下:

  秋季红叶类的有槭树、黄栌、乌桕、红瑞木、郁李、地锦。黄叶类的有银杏、子、栾树、马褂木、白蜡、刺槐。橙叶类的有榉木、水杉、黄连木。紫红叶类的有榛树、柿树、卫矛。

  枸树开的花不艳不香,不招蜂引蝶,但有男株和女株,自己授粉。花柱草的花蕊能从花里伸出一拃或尺余,甚至可以突然击打飞来的蜂蝶。鸭跖草是六根雄蕊,长成三个形态。曼陀罗,如果是笑着采了它的花酿酒,喝了酒会止不住地笑;如果是舞着采了花酿酒,喝了酒会手舞足蹈。天鹅花真的开花像天鹅形。金鱼尊开花真的像小金鱼。

  第九页到第十二页的内容如下:

  草木比人更懂得生长环境。

  山中可以封树封石封泉为××侯、××公、××君,凡封号后,祷无不应。

  山上葛条无聊地生长着,然有时被用来缚人手脚。它即使生于高山顶上,也是朝下长。

  不同的草木,有着不同气流的运行方向。

  窗前有枣树,梢舒展又繁杂,雨后太阳下,枝条闪亮,透望去将院楼门如铁丝网住。

  读懂了树,就理解某个地方的生命气理。

  树的躯干、枝叶、枝间、表情,与周遭情形的选择,与时间的经历,与大地的记忆,都不是无缘由地出现。

  进芒山,傍溪穿林,攀萝鸟道。

  百花开荆棘之花亦开,泉水流而粪壤之水亦流。

  枸杞最能结果,一株可结成千上万,其根几丈长,从没人完整地挖过。

  锁阳是活血壮阳通便之不老药,数九寒天,它仍在地下生长,其地方圆一尺不会结冰。

  问荆,不开花不结果,没叶,只是枝条,但极深的根须,能把土壤中的金、银、铁、铜吸收出来。寻找矿藏,往往它是依据。

  竟然还有楷树和模树。

  香椿称为树上熟菜,嫩芽暗红色,其味原本是驱虫的,人却以香味吃了它。

  有些植物传宗接代是鸟。

  树是一站在那里,就再不动,但好多树其实都是想飞,因为叶为羽状。

  菟丝子会依附,有人亦是。

  核桃树结果有大年小年,为了年年能挂果,需用刀刻树身一圈皮。

  何首乌只发两支藤,白天里分开,一支向东另一支向西,或一支向南另一支向北。夜间,头靠头尾接尾缠绕,如胶似漆在风中微微抖动。白天吸收阳气最多,晚上阴气最重,其用药,阴阳双补。

  康世铭读罢,感慨万千。回到县城,打问县上有没有麻天池的坟墓,他想去凭吊,被问人都说:没听说过。康世铭把《秦岭草木记》捐入了县档案馆。

  二

  秦岭南端的漫峪里,明清时期迁来了许多湖北湖南山东广东的人,也有蒙古族人、羌族人和**人。他们群居为纯粹的汉人,得意他们有大板牙,小拇脚趾的指甲是两半。但他们的说话又和别的地方汉人仍有区分,把父亲叫大,把祖父叫爷,而爷又指尊贵的神圣的东西,如天爷、日头爷、佛爷。再是把水发音为粉,把飞发音为虚,把影发音为拧。王西来的儿子在县城读书,为此没少遭同学们的嘲笑。

  上元坝在漫峪垴,村前就是柴溪,柴溪源于再往北五里地的茨坪。茨坪是个极小的盆地,四面山围,青冈成林,盆地里有一冒泉,形成小湫,湫满水溢,七拐八拐地从山口流出。茨坪以前是漫峪林场的场部所在地,后来林场取消了,上元坝的各家都在那里种人参、天麻,或在那些废弃的房院里培育木耳香菇。

  2000年的时候,突然间人参天麻不能种了,木耳香菇也停止了培育,茨坪封闭了,开始大兴土木地搞起了开发。一年的光景,那里有了一幢幢房子,高低错落着,各自独立,又长廊亭台关联,逶迤巍峨,十分壮观。茨坪里的房屋是什么人建的,建了做什么用,上元坝的人很好奇,要进去看看。但茨坪周围都有了铁丝网,山口的门楼下站着保安,不让进,还龇着牙,牙是露出了骨头的恐吓和威胁。他们只好绕到旁边的山顶上,远远望去,在一片苍青里,房屋像城堡似的,颜色全是白的,就说:哦,白城子。村主任在宣扬白城子给上寨,这些村寨就一直风俗不同,语言有别。上元坝人自诩是元坝带来了文明和吉祥,他们也和白城子达成了一项协议,上元坝可以派十二个男的十二个女的去那里做工,每人每月工资两千元。

  二十四人在村主任的安排下很快去了白城子。十天半月了,有人从白城子回来,说白城子是省城十多个老板联合开发的康养别墅,住的都是老板们的父母和岳父母,还有一些小孩子。说他们在白城子里有养猪喂鸡的,有种菜栽花的,有打扫卫生的,有带小孩和伺候老人的。说白城子的屋里金碧辉煌,屋外奇花异木,冬不冷,夏不热,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喝什么就有什么,还有**室、桑拿房、录像厅、麻将馆、佛堂、戏堂。他们说得津津有味,听的人就一愣一愣:这是人间天堂么?他们说:可不!就展示他们身上的外套、帽子、皮鞋,说都是人家送的,六成新啊。二十四人去白城子享福了,上元村就骚动起来,先还是羡慕,接着嫉妒,后来就恨了:为什么去的就是那二十四人呢?这太不公平!没有去的人家和去的人家发生争吵、谩骂,甚至大打出手。闹腾得不行了,村主任应允了让所有人轮换,一轮三个月。但轮换的人必须健康,没有疾病,眼里有活儿,手脚勤快,而且人还得长得周正。村里有一个跛子、三个秃头、五个五官丑陋的,当然遭到淘汰;而王西来眼睛太小,嘴又是地包天,他也不符合条件。王西来在好长时间里骂骂咧咧,脾气烦躁,一次走夜路从地塄上跌下来,昏迷了二十天。醒来后人就疯疯癫癫的,说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知道还没有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比如早上太阳红红的,他说要下雨的,果然下午暴雨倾盆。比如他说梁三老汉肚里有个疙瘩,一个月后,梁三老汉吐血,去县医院检查了,真的是肝癌,到了晚期。村人惊奇了,说王西来这是“出神”了么,以前马王岔有个“神婆”,王西来是不是要成“神汉”?王西来也就以“神汉”自居,在家设了神堂,开始给人祛邪消灾,收取费用。事情也怪,自他成了“神汉”,身体越来越强壮,记忆超群,为人祛邪消灾时长声念唱,编词编曲。

  这一年,王西来的儿子王长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回到上元坝。王长久瞧不起王西来的装神弄鬼,又目睹了村人仍在为谁家去白城子的人多谁家去白城子的人少而矛盾、争吵、互相攻击,他就去质问村主任:外人是怎么在茨坪建别墅的?合不合法,违不违规?和乡政府有没有幕后交易?和村主任又有什么利益勾结?村主任当然不理睬他,他又去乡政府质问,乡政府也不理睬他;他再向县政府告了一年,还是没有结果。而村里人倒起了吼声,说他是刺头、搅屎棍,要断他们的好事,破坏上元坝的富裕。王长久一气出山去了省城,在省城打工竟然认识了一些诗人,也就跟着人家学写诗,也是受了那些诗人的鼓动,他又向省政府去信反映白城子的问题。

  这样过去了五年,是不是王长久的反映发生了作用,这不清楚,但秦岭开始真的全面整治违法乱建现象。秦岭外沿山一带整片整片的别墅被拆除了,又深入秦岭里,漫峪里也拆除了不少。有一天,上元坝前的公路上驶过十多辆汽车,风传着这是去拆除白城子呀。村里人都站在村口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激动着。有人就问村主任,啊拆呀,这真的要拆呀?村主任说,你高兴啦?那人立即说:不是高兴,主任,我只是担心害怕么,你摸摸我心口,跳得突突的。村主任没摸他的心口,倒吆喝着都散了,散了,自己先回家去。

  白城子真的被拆除了。那是个黄昏,拆除队的负责人先进了白城子,他强烈感受到了一种淫逸安乐的气息,那游泳池里、**室里、麻将馆里,凡是见到的都是些肥男胖女,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在最高处的房子里,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大块头人,估摸三四百斤重吧,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三文鱼片和一瓶红酒,而身边还躺着一个小姑娘,正在念一本书。这是念给大块头听的,但大块头已经睡着了;而在翻身的时候,竟然把小姑娘压在了身下,小姑娘被压得出不了气,手脚乱动,就昏过去了。拆除队的负责人赶忙去把大块头往起掀,掀得趴在那里,圆形大腹,背上长满了疣疙瘩,形状像秦岭的蟾蜍。

  白城子里的主人陆续搬走了,所有的建筑在挖掘机面前轰然倒塌。上元坝的二十四人在废墟里捡拾一些家具、电器,没有捡拾到家具、电器的,就去拆卸门上的把手,窗上的玻璃。但很快,他们也被驱赶,所捡拾拆卸的东西不能带走,集中在那里被推土机碾碎了。

  茨坪恢复了原状,这里再没有了人,昼夜刮风,草木点头,百兽率舞。有豹子每杀一只岩羊,跑来的就有狼、豺、野狗,而即便是一堆腐尸,秃鹰和鹞子也呼啸而至。

  上元坝安静了下来,没有了吵骂和斗殴。王西来还是“神汉”,在家里为远近来的人祛邪消灾,但费用提高了,原先一次是五元,现在是八元。而王长久仍是没有回来。村主任已经不再当村主任了,他也害了病,去省城求医,竟然就遇到了王长久。在广场的“保护秦岭生态环境”的宣传**上,王长久在以上元坝的口音朗读着他的诗作。一片叫好声中,他竟然脱掉了外套,跳在了桌上,又在朗读他的又一首诗。

  老村主任站在人群边上,他能看见王长久,又不愿意王长久看见他,就把头上的草帽压低,他听到了朗读的诗的最后一节:“我是个有串脸胡的儿子/我是个有故事的秦岭人/故乡以父母存在而存在/ 父母过去了,语言就是故乡/让我做石头,敲击我吧/ 敲击出火 / 让我做棵树/被太阳提着往上长/让我喝酒吧,吃烟吧,让我迷幻和疯狂/我就是诗人/给我个奖吧/ 奖会寻找天赐神授的人/我波谲云诡,我宿怨抑愤,我自立崖岸/一扫颓靡之风,软温之气。”

  老村主任回到了上元坝,说起王长久在省城的行状,村人就都说:“这王长久也是疯子么,比他大王西来的疯子还要疯子。”

  三

  秦岭中段多地震,当地人说是走山。最近的一次走山是1995年,火神崖没有了,羊角山向北缩短了三里,而羊角山东边的屹甲沟,两边的梁四分五裂,沟里的纸坊村完全被泥石流压埋,后又形成堰塞湖。

  纸坊村十一户人家,都姓黑,合伙开办了纸坊,做宣纸,更多的做祭奠用的火纸。走山的那天下午天就下雨,屋檐吊线的,后半夜门闩子摇得哐啷啷响,接着炕面子像是上了牛背,颠得厉害,把人从炕上撂了下来。有人哑声地喊“走山了”,脸盆子敲得咣咣响,各家都呼儿唤女地往屋外跑,还没跑出来,瞬间里泥石流就把一切都埋没了。黑老三的儿子黑有亮在县城读书,他是纸坊村第一个考上县中的学生,也是纸坊村唯一活着的人。待他从县城里赶回来,他看到的只是堰塞湖。黑有亮从此不再上学,在湖边搭庵住下,每天挖湖边的土石,寻找着村人的遗体。挖了三年,一无所获。县政府因地制宜,在打造堰塞湖为旅游景区,景区主任对黑有亮说:“山梁坍下来把沟都填满了,你怎么个挖?就是能挖出来,你又能为他们修多大的坟?把这湖叫作纸坊村湖,算是纪念他们吧。”

  人是很容易忘记过去的。景区建成后,游客蜂拥而来,他们完全不再说走山的事。黑有亮就在景区打工,做个导游,当游客们在欣赏和惊叹着纸坊村湖的美丽,黑有亮总是不吭声,他们问:“你是哪儿人?”黑有亮说:“当地的。”他们“哦”了一声:“古书上说有野趣而不知乐者,樵牧是也。”后来,黑有亮不做导游了,被安排去经管三处**。

  黑有亮不明白湖是新湖,并没有投放鱼苗,哪有鱼可钓?问主任:“鱼从哪儿来的?”主任倒问他:“你身上的虱从哪儿来的?”

  果然,湖里就开始钓出了鱼,有鲤鱼、草鱼、鲇鱼、鲫鱼和身上有红斑的花鱼。游客们凡是定时付款钓上来的鱼,称过斤两,可以折一半价,拿去湖边的餐馆里清蒸、红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一种黑鱼,那是黑得像炭的颜色,头很小,却有着黄鼠狼一样的尖嘴,白生生两排牙,能发出哇哧哇哧的叫声,如同纸坊的木锥捣竹绒的声音。黑鱼初钓上来,咬伤过很多游客的手,也曾发生过餐馆里的厨师把鱼杀了,刚要捏起鱼头放锅里煨汤,鱼嘴竟咬住了指头的事。后来再钓上黑鱼,用竹笼罩住,剖宰时也得先用勺子按住鱼头。

  秦岭中段的河里溪里从来没见过这种鱼,景区就宣传这和土鸡土鸭土猪一样是土鱼。游客多来自城镇,城镇里的人婚娶、找情人,都讲究要漂亮的,而吃食上却要土的,越土越好。黑鱼皮厚,剥了皮,肉嫩,味道鲜美。为了能吃到黑鱼,游客来得就特别多,而且来过了还再来。黑有亮常常想:鱼的最大愿望就是把坟墓建在人的肚里吧?就看着那些人吃了鱼都满足了,鼓腹而歌。

  四

  秦岭有古道十二条,往西南的延真道,一百二十里内有河没水,却有七处瀑布。马尾瀑,落差十米,感觉有巨马正遁崖而去,只看到马尾。双石瀑,落差二十米,下有两块大白石,水溅如万千珍珠。雪瀑,落差三十米,分三阶,水如滚雪。练瀑,水从一平石梁上而下,落差七米,有白练当空飘舞之状。通天柱瀑,水束为桶粗,落差四十米,从下往上望去,疑是通天长柱。金丝瀑,在山的高处,正面向东,水从半崖石缝漫出,宽约十米,落差二十米,下有瓮形的罅,发出嗡声,能传三里。雾瀑,在一峡谷口,水一跌出便被风吹散,化作雾,行人能感到脸湿,用手接,却什么都没有。

  延真道西边的山常年驻雪,以为是死山,偶尔瀑布涌出,说明它活着。而瀑布落下来,无论聚了潭或可能流动一里两里,又全渗入沙石之下,归寂了。延真道七十里处,有一崖形如钟,钟是响的,声闻于天,但这钟在这儿坐着,坐得安稳平静。崖头梢林藤萝蕨草苔藓笼罩,过风不响,鸟也无鸣。再往前去,有一面青色峡壁上刻了笸篮大两个字:等侯。不知何年何月所刻,刻字人是谁。人为走虫,远行者称脚客,凡经过此处多解读是延真谷以前有大水,后来成为暗流,这里在等候着河再次出现。但有一人,装束像是山里人,长相又不像是山里人,他仰头看了,说:是等侯,但侯是官职。等侯在此,提醒着延真谷水和钟崖,受命神的周密安排而沉着。

  原载《朔方》2024年第7期

  责任编辑 火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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