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涛：一个人的“长征”

小神

　　高海涛 沧州日报副刊


　　王英

　　王英，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沧州市散文学会副会长。为讲述家乡**支队的英勇故事，她踏上一个人的“长征”路，行程6万多公里，跑了大半个中国，寻访30多位冀中**支队战士和120多位知情者，并为**支队5位烈士寻亲成功。她罹患乳腺癌，熬过了7次化疗和17次靶向治疗，但她乐观面对，等化疗结束后，她将继续踏上寻找老英雄的旅途。入选2023年第四季度“中国好人榜”。

　　一个人的“长征”

　　高海涛

　　2022年10月3日，注定成为王英生命意义的交汇点。当她被确诊为乳腺癌晚期并已扩散到淋巴和肺时，她的心似乎仍停留在伊春返程的飞机上。本来要从伊春继续飞往海南，然后去新疆，可是，她的身体实在顶不住了，针扎一样疼。

　　医生说：“最少治疗一年。”

　　王英下意识地说：“那么多老英雄还等着我，他们都已风烛残年，等不了多久的。”

　　“嫂子，你再说一遍，我给你录下来。原来以为只有电视上的英雄才这样说。”陪同她的小姑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从医院回到家，王英看到心爱的杜鹃花打了蔫，赶紧浇水。王英怎么也想不到，自从踏上这条寻访路，她就像着了迷，全身心地投了进去。4年多，6万多公里，大半个中国，寻访到30多位**支队老英雄、120多位知情者。王英还利用手中掌握的线索和资料，为戴信、肖士相、哈凤明等5位**支队烈士寻到了亲人。

　　7次化疗、17次靶向治疗，王英总是乐观对待。她说，是那些老英雄的精神给了自己向生的力量与向死的勇气。这些年，她获评2018年度“沧州骄傲”十大新闻人物、2021年度沧州十大新闻人物、2022年度“感动河北”十大新闻人物、“河北好人”、“中国好人”，荣誉称号一大串。

　　王英说，病痛与荣誉对她本身不重要，对她来说，寻访**支队老英雄，很重要。在她内心深处，自己早已成为一名**支队女战士。那朵“梅花”，纹在她心上的《**支队》里。

　　一

　　2019年2月16日，再过两天，就是元宵节。王英提着拉杆箱，看了一眼阳台上的杜鹃花，走出献县日新御景小区。她要乘顺风车去正定机场，然后飞兰州，寻访96岁的**支队老兵李凤炎。西北风直往她脸上扑，马上到雨水节气了，却仍有几分凛冽的滋味。

　　车子飞奔。窗外的树，快速闪过。虽有绿意，却枝丫**。凝望着略过的枝丫，王英扑哧一下乐了。小时候，她看完《小兵张嘎》，非常喜欢胖墩那只百发百中的弹弓，便削了一个树杈，找来皮筋，制成弹弓。那是崇拜英雄的年代，《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鸡毛信》里的海娃，都是她崇拜的英雄。当然还有《**支队》里的马本斋，那是她家乡的大英雄。

　　相比于对张嘎子们的崇拜，对黄蓉们只能说是喜欢。自从看了《射雕英雄传》，王英便融入了金庸的大侠世界。每个版本的小说，每一部电视连续剧、电影，只要遇上，王英都会去读、去追。读得多了，看得多了，大侠们便与她读过的《周易》《史记》等历史文化融合在了一起。原来黄蓉、张无忌们，都是中华文明精神凝结成的英雄花。父母为她起名一个“英”字，也许正有这个意义吧。读书越多，发表作品越多，王英越觉得自己只是森林里一个小小枝丫。

　　一个夏天的清晨，王英在献王陵上散步。她似乎看到，两千多年前，河间献王刘德写下“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时的兴奋。这时，她突然发现，一丛酸枣树上开满了黄绿色的小花。有的顶着露珠，有的在微风中抖动。王英来了灵感，回到家，打开电脑，写下：此生，我只愿如花似你。中午前，一篇写给黄蓉的2600字的书信体散文完成了。署了一个“王小丫”的笔名，发给“我与金庸”全球华文散文征文组委会。

　　2016年7月，香港书展期间，王英的散文《此生，我只愿如花似你》，在一万多篇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我与金庸”全球华文散文征文三等奖，并收入《2016中国散文排行榜》。2018年6月，又荣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单篇奖。在这篇散文中，王英写到：“我虽不会武功，但也深爱你和靖哥哥的一身侠气。有人说和平年代，雷锋就是当代大侠，因为他舍己为人、为民造福。我便力所能及，常常做些公益慈善，我虽没什么钱财，但好在‘慈善’二字远不是捐些钱财那么简单。”

　　作为冰心散文奖获得者，省作协鲁迅文学院河北作家班吸收了王英。结业时，省作协决定请8位作家班作家写河北的李大钊、马本斋等8位英雄，王英是献县人，写马本斋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她头上。

　　接受任务时，王英下定决心，要将史料挖深挖实，写出英雄的精神。她首先去了衡水市阜城县高纪庄村。1942年6月2日，侵华日军调集5万重兵，对冀中、冀南抗日根据地进行“铁壁合围”，妄图消灭抗日力量。那场突围战，**支队差点全军覆没。突出重围后，马本斋只能将掩埋烈士工作委托给王梦北。王梦北与乡亲们简单埋了88个土堆，并用一生守护着烈士。多年后，他弥留之际叮嘱儿子王志杰要管好这片墓地，让这些为国牺牲的英灵有所依靠。王志杰接过守墓接力棒，在哥哥王志忠帮助下，经过细心整理，统计出一份56人的姓名和职务名单，并为其中23位烈士找到亲人。

　　关于马本斋的文艺作品比比皆是，但关于他领导的那支彪炳史册的**支队写得还远远不够。王英觉得，她有责任有义务去填补这一空白，把这份遗憾变成一份光辉的纪念，留存于世人的记忆深处。况且，马本斋身边有许多传奇英雄，他们的年龄都已近百，时间不等人，她要赶在死神前边，抢救英雄们的事迹。于是，她向省作协领导提出，写马本斋的任务请另交他人，她将全力以赴去写长篇纪实文学《**支队》。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不去盖一栋楼，我要盖一个小区。”

　　摆在王英面前最大的困难，是如何找到这些老英雄。王英想尽一切办法，在快过年的时候，从衡水一位朋友那里获悉了第一条线索：有一位冀中**支队的老英雄李凤炎，如今在**干休所生活。

　　见到李凤炎，这位96岁的老英雄除了耳聋，身体仍旧硬朗。王英太激动了，面对老人，她郑重地双膝跪地，给老人磕了个头，献上后辈对英雄沉甸甸的敬意。李凤炎告诉王英，马本斋的那匹马名叫“海里青”，马司令上马根本不用蹬马镫，一步就上去了。他还说，马司令与战士们打成一片，喜欢跟战士们开玩笑……一个个生动又鲜活的画面扑面而来。对于王英来说，这些画面，这些细节，是无比珍贵的创作素材，没有比“真实”更有力量的记录了。

　　二

　　王英把寻访李凤炎老英雄的过程发了微信朋友圈。很快，从一位阜城朋友那里传来了另一条消息。东安国城村有一位健在的**支队女战士许淑杰，94岁了。

　　春天的时候，王英见到了许淑杰老人。她一眼就发现老人右手腕上纹着一朵梅花。原来，“梅花”是**支队女战士特有的，是为了应对随时发生的战斗，一旦牺牲，方便辨认。知道了“梅花”用意，王英拉着英雄的手，浑身痉挛，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梅花”，将会解锁《**支队》的精神密码，牵出一长串时空记忆。

　　漫长的半年时间，除了3位知情人，再也没有找到寻访老英雄的线索。许淑杰老人的去世，更让王英的寻访行动陷入了低谷。这时，她只能四处寻找**支队的史料。2019年10月，王英看到“桑园突围战”被冀中军区吕正操司令员郑重写入《吕正操回忆录》中，她决定去一趟保定蠡县桑园镇。王英幸运地找到了村上年纪最大的刘秀芝老人，104岁了。刘秀芝老人说，当年丈夫在邻村教书，枪炮响了一天，她实在放心不下，就冒险出了村，在交通沟里，她看到了横七竖八多位年轻战士的遗体。多年后的今天，老人讲述起来，仍旧痛惜不已：“都是年轻人呀，他们都是好孩子！”

　　紧接着，王英从蠡县又去了石家庄，拜访了著名作家、《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这位抗战老兵对王英说：“为**支队留下一部书，太有意义了！”

　　从石家庄回来，王英写了一篇《寻找**支队老兵，寻找**支队战士后人，寻找**支队的史料、故事》的推文，配上自己与李凤炎、许淑杰、刘秀芝、徐光耀的照片，留下手机号，发在微信公众号上，几天下来，点击量突破3万。

　　各种信息都来了，王英也习惯了在外奔波的滋味，脚步不仅踩遍了沧州多个县市，更一次次奔赴北京、山东、河南、湖北、内蒙古、宁夏、江西、新疆等地，每一次寻访，都是幸运的。老英雄们的年纪太大了，王英时刻感到一种紧迫。她每次都要全程录音录像，留下宝贵的资料，还要请老英雄们打下手模，留下他们独一无二的生命印记。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王英的寻访行动，她也因此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帮助。通过热心人的介绍，在北京，她找到了曾任冀中**支队政委的一位老领导的女儿，她称呼为“三姑”。在“三姑”家里，她找到了大量与冀中**支队有关的书籍、文稿和照片。一位位**支队的老英雄和英雄们的后人，不断给她提供新线索，让她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

　　一次次出发，一次次寻访，越来越多鲜活的历史画面，越来越多带着硝烟味道的英雄壮举，越来越多在岁月的长河里渐渐消失了的声音，都汇聚到王英这里。英雄不死，并非他们有不坏金身，他们同我们本是一样，但在危难关头，他们挺身而出，用青春、热血，甚至生命，筑起了一座不死的丰碑。在这丰碑上，每一位站出来奋勇杀敌的前辈，都是值得后人永世铭记的英雄。

　　三

　　每一次寻访，对王英来说都是心灵上的震撼与洗礼。除了那些英雄事迹，老英雄们豁达的心态、对战友们深深的思念，无不深深感染着王英。也许正因如此，突然而至的癌症，对王英的精神并没有产生多少负面影响。

　　2020年9月，王英接到河南漯河召陵区政协委员李保产的电话。李保产代表漯河籍冀中**支队六中队指导员谢震亚家属谢昌美向王英求助：这位1941年因伤牺牲在河北雄县一带的老党员，因证据不足，至今未被评为烈士，希望王英在寻访中多加留意，看还能不能找到仍健在的谢震亚生前战友，为捐躯近80年的谢震亚申烈。王英记住了这个信息。

　　谢震亚，本名谢本立，他从延安抗大写给小学同学谢本明一封信，保存在谢震亚儿子谢昌美那里，信中写到：“我已到校，一切顺利，不要挂念！”信尾还说：“我已改名叫谢震亚，取巍巍中华必会雄震亚洲之意。以后来信，请寄谢震亚收，不要写谢本立了。”

　　师范毕业后，谢本立在本村创立小学，任教师兼校长。1937年底，加入“河南青年救亡协会”。1938年8月，不顾家人的反对，舍弃安逸富足的生活，扔下两个未成年的儿子，毅然与邻村的韩克迪、穆正身等几位爱国青年一起徒步奔赴延安抗大。

　　2021年3月，王英到武汉寻访从冀中**支队走出来的中将、96岁的张书坤老人。张书坤说：“我能有今天，多亏了当年的指导员谢震亚……1941年春，听说他在雄县战斗中负了重伤，由于晋察冀后方医院缺医少药，伤口长了蛆，牺牲了。”听到这里，王英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掐了掐胳膊，疼，不是梦。

　　不久，从谢昌美那里传来了消息，由于张书坤没有亲眼见到谢震亚牺牲，证明无效。谢昌美希望王英陪他与召陵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的两位同志一起赶到武汉，找张书坤中将出证明。

　　此时，王英刚做了第7次化疗不久，她觉得自己就剩“一格电”了，走路都要扶着墙。就连“感动河北”十大新闻人物的采访，都是在化疗室拍的。拍完后，她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全身水肿，头发和眉毛全掉光了。但是，听到谢昌美的求助，王英马上来了精神，戴上假发就去了武汉。这是她确诊为乳腺癌后第一次远行。化疗期间，虽没远行，但是只要身体允许，她就会就近寻访。

　　张书坤中将一见到谢昌美就哭了，说：“你和你父亲长得太像了！”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相拥而泣。张书坤中将用颤抖的双手，一笔一画、艰难而又极其庄重地开具了证明。

　　王英铁了心要为谢震亚追回烈士身份，经过许多艰难周折，最终，2023年3月18日，河南省人民政府正式发文追认原冀中**支队六中队指导员谢震亚为革命烈士。

　　接受采访时，王英头发长了出来，灰白色的。她说，她的身体基本康复，即将踏上去天津、海南、新疆、辽宁、北京的新征程；她说，“中国好人”的荣誉让她的名声更大了，使她又有了新的老英雄的信息；她还说，她的身体强壮了许多，不再做第8次化疗了。那一刻，她的脸上泛起了开心的笑容，就像她家阳台上盛开的杜鹃花。

　　
　　高海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沧州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人民文学》《时代文学》《生态文化》《散文百家》等发表百万字。出版有《风儿来过我饭桌》《天外》等9部文学作品集，其中，《森林里的陶笛声》荣获“冰心儿童图书奖”。
　　来源：当代人杂志  沧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