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斌||苇间幽士 江上高风 ——孙向阳先生其人其画

wx_墙角树_yZHYM

　　苇间幽士  江上高风
　　——孙向阳先生其人其画
      赵启斌

　　文学家、艺术家的成长似乎有自己的规律，与普通的人才成才和评价有着不一样的轨迹，他们的艺术创作是文艺家自我真性情的流露、呈现与精神观念的成长，有着自身特殊的规定性和主观条件的制约。所以严羽《沧浪诗话》曾经感叹说，“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及其至也”，已经意识到诗人作诗不同于其他领域的成才机制，对于诗人的知识结构和创作关系有着相当深刻的认识。南宋绘画史论鉴赏家邓椿在《画继》中也说，“画者，文之极也”，对于画家所表现出来的想象力、创造力表达出由衷的赞叹。所谓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除了强大的自身知识储备外，还要有自己独特的天赋、想象力、创造力，才能完成文学艺术的创造性工作。孙向阳先生即是如此的艺术汲汲求道者，他将自我与中国画艺术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从中寻求自我精神与生命的价值，寻求艺术创造的真谛所在。

　　孙向阳先生为江苏淮安人，在淮安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代，然后逐步走向全国，开启了中国画的学习、研究、创作生涯。他所诞生、长期生活、学习、创作的江淮地区是我国非常悠久的文化聚集区，早在上古神话时代、先秦、秦汉时期就已经得到开发，唐宋以来，这里亦尤其发达，为文学艺术的发展提供了充足的力量。如以盐税为例，唐代大历末年，江淮盐税一年即达600万缗，几占全国赋税的二分之一，有时甚至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孝宗乾道年间，淮盐总收入已达2200万贯，而稍晚一些时间的淳熙末年，全国征收的正赋统计当时才6530万缗。刘克庄所谓“天下大计仰东南，而东南大计仰淮盐”，即是指此。当然，在农业、手工业、商业乃至交通漕运等方面，江淮地区也都有着雄厚的基础和领先优势，尤其明清时期，亦依托其发达的漕运业和盐业，支撑其文艺继续向前发展，进一步产生了具有全国性的影响，诞生了一大批的文学家、艺术家。温庭筠、施耐庵、吴承恩、蒲松龄几乎都有在淮安等地逗留、创作的经历，宋遗民画家龚开、扬州八怪之一的边寿民以及现代中国画家亚明等人在淮安地区出现，所以古人感慨说，“故江淮之间，财阜民安，文物甲于全国”，也意识到了这一重要的经济文化艺术现象的出现。江淮地区悠久的文化艺术传统、秀丽的自然山川面貌和雄厚的经济力量，推动、哺育了一代代文艺人才、绘画人才的成长，孙向阳先生即是当代江淮地区诞生的画家群体的杰出代表。

　　孙向阳先生为淮安人，长期生活在淮安、盐城地区，他的骨子里无疑有着江淮文化的精髓，因而表现在笔下，自然有着这一文化区域所特有的精神情怀和文化特色。如果找寻其绘画中所呈现出来的艺术风格特色和审美意象，当从中这里首发其端。孙向阳先生求学于淮阴师范学院、南京艺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亦曾游学海外，是从淮安而逐渐走向全国以及世界，因而有着江淮文化的基因和根基，又由于经历的丰富、文化视野的广阔，因而为他的绘画艺术带来极为丰富的表现内容、表现样式、表现题材，洋溢着丰沛的艺术创造力量。在孙向阳先生的绘画中，有着他自己对时代、对不同地区的不同空间以及不同文化和思想观念的理解和认识，将其化为其特有的绘画形式表达出来。


我认为他的绘画介乎反叛传统与坚守传统之间，介乎现代和传统之间，介乎中国画理念与西方绘画理念之间，介乎奇幻与真实之间，介乎自我心象表述和客体真境的描绘之间，传统、个性以及现代感在他的画面中微妙地存在着，并有着非常微妙地平衡。他积极将西方文化元素与绘画元素揉进他的绘画之中，与中国画传统笔墨融合，从中拓伸出新的绘画构成样式。这是他绘画长期探求的一种现状，也是他绘画特色之所以能形成的一个重要来源。可以说，他的绘画比较重视形式构成，装饰性、观念性比较强，精神性、概括性以及自我内在精神的表现感也能体现出来，因而使他的绘画往往给人以在历史和现实之间进行徘徊的印象，有着迷茫和空无的精神意识蕴藉其中。他在绘画中所呈现出来的这种审美意象也很能激起观者的思考和想象。孙向阳先生在他的绘画中将这一代人内心的真实感受和生命体验明确表达出来，确实很容易能引起人们内心的深刻共鸣和反应。这是他的绘画又一个比较富有特色的地方，也是画家本人特有的情感和生命体验的表述寄托，这确是他绘画值得注意之处。


　　孙向阳先生是傅抱石先生的学生江鸣岐先生的高足，对于“新金陵画派“的绘画以及傅抱石所触及的艺术境象无疑有着先天性的接收与共融，无论从他的主张写生及注重游历求学以及创作题材多变方面，都能看到傅抱石及其“新金陵画派”影响的痕迹，有着他独特的艺术心得和感悟。他的绘画首先呈现出了江南绘画、江南文化的特色，灵秀潇洒而文雅清润，不同于北方山水的风格面貌，这是他的中国画所呈现出来的一个颇为鲜明的特色。即使在表现西部丝绸之路沿线的自然造化和佛教胜迹、黄土高原状貌的挥写上，也掩饰不住这一江南文化特色的出现，这一审美意象的发生。当然，他的山水画中也有北方山水的特色，雄伟而幽深，从中更能比较鲜明地体现出他绘画所具有的现代性的一面来，也是他绘画风格的重要特色之一。

　　孙向阳先生的中国画具有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心境进行融合的特点，通过特定的绘画对象、自然面貌来流露现代人的心迹、阐述现代人的思想，抒发自我独特的精神情怀。他在绘画中不断将传统文人画所重视的诗词意象、诗画结合的绘画创作因素融入进来，这一点拉近了他与传统的关系，与传统完成精神意象上的深度契合。《前赤壁赋》、《春江花月夜》、《诗经》所蕴含的质朴美学和西方自然主义哲学所确立出来的审美意象都被他融入到画面之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燕山月似弓”、“西出阳关无故人”的优美宏阔意境被他纳入丝绸之路和丝路沿线的自然风光题材之中加以深层次地表现，从中藉以感慨大自然无边的寂寞和苍凉、生命的渺小和心境的无限广大。


他将这一内容作为自我生命体验的表现对象，与当前近百年来尤其最近几十年来我国工业化所形成的精神面貌形成强烈的反差，试图以之作为自我精神家园的寄泊处，以发泄现实对生命的挤压和自我内心的焦灼与不安。在他的绘画思想观念和审美理念中，他认为只有将传统中国画的形式语言和传统哲学在当代绘画中得以安置和体现，也才能形成现代中国画所特有的审美面貌和风格艺术特色。他将古人所体验、认识到的雄秀、深邃、秀丽的精神特质均给予高度的认同，从中发掘出更具有现代普遍审美价值的表现内容，将他们在画面中充分地表现出来，从而完成对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绘画的激扬、超越，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绘画面貌和现代绘画风格特色！

　　应该看到，孙向阳先生所处的时代已经与傅抱石及其“新金陵画派”所处的时代有着相当的差距和不同，时代的变迁，社会观念的变化，审美思潮的演进，中外文化交流的进一步强化，都带来了新的时代课题和新的时代内容。按照他的说法，全球化已经使中国文化、中国社会发生了质的改变，要在传统的基础上为中国画的发展寻找新的道路和创作理论。他认为，中国画的创作绝对不能固步自封，画家只有具有宏达广阔的文化视野，具有关注时代、关注人生的深情，关注当代的社会和走向人性本真，展现出大自然生生不已的真实的生态美感，让现代人、当代人的精神和大自然、现实社会共生和互化，才能创造出具有生命力的中国画作品。他认为这已经成为当代艺术家必须要面对的表现内容，因而必须要跨界去表现，动用一切艺术形式来加以创造性地表现才能完成这一时代新的课题。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因而他对西方现当代艺术家诸如毕加索、德库宁、塔皮埃斯、基佛、赵无极等人的绘画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试图从中找到足以提升自己绘画艺术水准的理论和技术。因而他不惜花费相当的时间、精力和资金游学美国纽约、波士顿、华盛顿等地，向西方求道，对西方传统绘画和现代艺术进行研究和学习，从中来寻求中国画创作的新方法、新理念，将西方哲学理念、西方绘画的理念和方法积极吸收进来，来指导、影响自己的创作，以能更加自如地表达大自然深刻的力量和动感，表现出现代人更加深邃复杂的内心情怀和感受。他试图将所阅历的大江大河、大山大壑的精神内蕴、生命意态充分挖掘、展示出来，将小桥流水、山川林木、溪野平冈所具有的幽邃意境呈现出来，在画面中构造出具有现代文化特色和心理体验、精神感触的审美意象，展现出自我的精神情怀和文化抱负，从中见其完全不同于传统和西方的精神气息。按照他的说法，“既表现心中之像，又反映社会现实，以最简单的语言阐释社会的复杂的系统性问题”。

　　孙向阳先生试图在全球化的现代文化条件下引进西方文化价值、西方绘画审美理念致力于中国画的变革，应该看做是近代以来一直在坚持进行的中西文化交流、艺术交流的新继续，从中可见其内心的宽博豁达和精神的磅礴激越。他的这一思路，无疑也经历着更宏大文化视野下的裂变与整合。他所处的二十一世纪，是爆炸性的信息时代和智能时代，暗物质、暗能量、量子纠缠等种种新空间观念的出现、新的科学发现都给我们的思想观念、心境带来远远不同于二十世纪的认识和感受。如何在绘画意境和笔墨上发生更加革命性的变革和能表现出更加深刻、复杂的精神内容、文化内容和情感内容，也成为更加严峻的课题摆在当代中国画家的面前。中华民族是一个非常注重宇宙论、人生论的民族，宇宙论、人生论是中国传统哲学和文化的核心所在，这也是中国画所一再表达的内容和对象，对于宇宙空间的表述、对于空间精神意象和审美意象的生成，可以说一直是中国画的关注核心，所以董其昌才发出“宇宙在乎手，眼前无非生机”的论断。


中国画本身和现代科学所发现的世界、宇宙有着先天的耦合和接近。面对如此浩瀚的新发现、新确立出来的宇宙意象、世界表象，将会给中国画家带来了多么浩淼深邃的精神体验和内心精神境界的提升啊！如何将这种当代文化心境、这种空间体验、精神体验、生命体验、美感体验表现出来，确实是非常严峻的时代课题。从这一点看，我认为孙向阳先生的认识和思路是正确的，只有立足于科学的前沿、时代的前沿、精神的前沿、文化认识的前沿，也才能有中国画的生命、灵魂和前途。中国画的创作不可能再回到古典时代，一切创造都指向了无法驾驭、感知和把握的未来世界和精神空间。当然，绘画在本质上毕竟是抒情为本体的一种文化形式和载体，风格的变化、审美价值的形成与确立是有着多重因素所决定的，画家个人的人生体验包括生命体验、生活阅历、思想观念的变化，画家所接受的不同文化、所处的不同时代的变化，都会在画家的笔下留下痕迹，都会对画家的绘画风格和艺术特色的形成产生相当深远的影响。相对于画家来说，无论梦回汉唐，还是诗在远方；无论是传统保守还是变革激进，都应该有自己所必须秉持的宗旨和这一生所指向的方向，有着自己思想、精神、情绪、思想和灵魂的寄托与皈依，这才是绘画创作的根本和得以超越自我和时代的根本所在。这是中国画家所要关注的中国传统文化所确立出来的又一极，即对人生论的坚守、认可和表现。

　　我一直认为孙向阳先生是以画为道者，以画为寄者，以画为思者，他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一一倾注于画，以之寄托自我的心迹，他在绘画中有着自己的宿命和所守之处。孙向阳先生既然来自于江淮地区，是江淮地区的传统文化和秀丽的自然境物造就了他，我认为只要立足江淮，放眼世界和全国，将江淮文化的精神与能量在绘画中充分释放出来，将自我的至性大情宣泄出来，何事而不成，何艺而不成？这里也许就是他绘画创作的一种回归、港湾和安身处。他的绘画起步于江淮，亦将归位于江淮，成“苇间”一脉。作为“苇间画派”的继承者、传播者和变革者，我认为这是对他绘画最为适当的文化定位吧。孙向阳先生在笔墨上可说者也有不少，由于篇幅关系，就不一一展开了。潮去潮来，人生短促，转眼几十年匆匆而过，到头来最终一事无所成者大有人在，耗费无穷心力乃至宝贵的生命和才华而不见结果，为失败的人生，不免令人深深为之扼腕叹息。我不由想到黄庭坚一生的经历，历经挫折、劫难和屈辱而能始终坚持走下去，放射出灿烂的艺术之花，必然有他自己的操守和理想坚守所在。“随缘任运”的禅宗价值观操守激励、陪伴、支撑、温暖了他一生，时间、挫折和繁华都不足以夺走他的生命、信念和操守，在大草书和诗词中自成气象，八面劫风所吹，都不能坏其身心，流变中自有我在，黄庭坚所守亦大矣。只有仅仅追随时代的步伐，不断超越自我，超越传统，超越文化的当下约束，步入创造者的天地，随其缘运而永不止息，当时最好的人生态度和创作态度。愿以此与孙向阳先生共勉，希望他在所选择的绘画艺术中以本真状态走出自己的道路，证就自己的艺术与人生！

　　南京博物院古代艺术研究所  赵启斌
　　2021年1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