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飞：走向远方的河流（第三届“羡林杯”生态散文奖获奖作品）

赵日超

　　走向远方的河流
       王飞


　　每一条河流的身后永远牵连着一座苍茫的山脉。高峨的山是孕育水源的母体。

　　从蓝田东边的山麓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碧亮蜿蜒的水系，宛如仗剑少年一般进入到以它的名字命名的灞源古镇后，掂着步子从西转向西北，经过秦岭里面一段幽深的峡谷，来到一片开阔的谷地。很快，白鹿原像一位严肃的父亲横桓在河流的面前，是劝阻还是抚慰。然而奔腾的心早已不受任何的约束，河流突然又调整方向，把浩浩荡荡的气势转向西北一流而下。在西安浐灞国际港北部一片茂密的湿地里它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自己飞腾的支点，进到了更开阔的世界，和渭河拥抱，最终成为了渭河的一部分。这就是灞河。

　　渭河以南广袤的关中平原像一卷郁郁葱葱的草坪一直延伸到秦岭的脚下。在一座座山峪里灞河相继接纳了清峪、流峪、兰桥峪、道沟峪的源流。是这四条河流让灞河由九道沟的一个溪流峰回路转汇合激荡，一步一步变得强大与壮阔。然而，四条峪水只是灞水中的一“瓢”。辋峪河、白马河、白牛河、五里河、十里河水、华山沟、沙河水、沙河水红河、西沙河等主要的支流更是强有力的支撑着灞河的筋骨。麻川水、北川水、湘子岔水、倒回峪、稠水、公王水、桐化沟水、尹家沟水、覆车谷水、雷家河水、晒峪水、安沟水、李家沟水、党家岭水、大峪水、陈家坡水、清河......一条条一道道活跃在山谷里面的支流，更是从不同的地方、方向与灞河像血脉一样相拥相抱。群山里大大小小的河溪跟灞河如影相随，是它们把一条从山沟里的弱水急遽的开阔无比，充满了百折不屈的力量。众多的河溪既像是一位母亲，在山涧与峪谷之地孕育诞生了这条古老的大河，但又像是生死的兄弟，左右不离陪伴了的灞河，经历了所有的历程。

　　谁是灞河？灞河又是谁？一个看似简单又深奥的问题，在激荡与交融了几千年的河道里，漩腾的每一朵浪花仍在日夜探索。

　　如果说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那么灞河就是古老的祖母级的河流。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秦岭的腹地就发现了距今有100万至300万年前的长安第一个居民的头顶骨。是秦岭与灞河形成的湿润温暖的气候环境，让先民们长期生活在那里。当时的秦岭应该就是丘陵的样子，没有现在这么的高峻。山不是高山，但灞河却是大河。宽阔的河面时不时跳跃着鸭嘴鱼，秦岭北坡舒缓的地带尽是参天密林，这些树木一直生长到河水两岸。后面由于秦岭的“高度”和气候的变化，先民们逐渐从山上徒迁到河谷的盆地。仅此一项，“蓝田猿人”就用了近五六十万年极其漫长的时光。而今从蓝田猿人到半坡遗址，史前人类遗迹星罗棋布在灞河的周围。依山而居，在大河边狩猎生养，直立人类是多么的信任这条大河，他们从心底喜爱这条大河，因为灞河不仅能带来生存的安全，更是孕育人类生命的摇篮。

　　溯流而下三十公里，灞河在一个新的领域创造出历史的绚烂篇章。这个名叫灞桥的行政区，五十万的居民均是以灞水为荣。老百姓一边根植在厚重纯粹的关中老陕的文化沃土里，一面又接受到滚滚大河文明的熏陶。这里的人世代居住灞河边畔与黄土原坡之上，性直忠实又才情灵动，值得交往。春秋时期，灞河被称为滋水。到了秦穆公时代，秦穆公逐步将西部边疆的20个国家消灭后，为彰显其霸业伟功，他自得意满在灞河边挥鞭一指，将滋水改为霸水。后人在“霸”字旁加上三点水，形成“灞”字。

　　有意思的是，从霸字改为灞字，也是一部大秦帝国霸业的终结史。

　　灞河之上的桥叫灞桥。中国最古老最著名的一座桥梁。从春秋时期到21世纪的今天，几千年岁月的更迭，历代历朝把此地作为通衢要地。古时的桥面早随着洪水的冲击荡然无存，但那一块块隋代石轴柱垒成的桥台桥墩坚不可摧，是对灞河最有力的历史证明。站在古灞桥遗址边上，分明可以感受到河流之上漫漶出一幕幕夺取与征伐的历史风云，一张张从远处渐显的面容开始清晰了然。《史记》里有秦始皇送王翦出灞桥伐楚的记载。秦末刘邦与项羽争霸天下，刘邦率先由武关攻入关中，并首先攻占秦都咸阳，而后屯兵灞河的东岸，史称屯兵灞上。刘邦在灞桥轵道接受秦王子婴降。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表示投降的诚意。刘邦将他脖子上的绳子取下，扶他上车，从此便结束了称霸一时的秦王朝的统治。延岑、苻坚、郝连勃勃、宇文泰、黄巢、狄青等等帝王将相均看重灞河和灞桥，在此演绎了震栎古今的活剧。群雄们逐鹿于灞水与高塬，梦寐欲求的称王称霸，烈烈的战旗无意间把灞河也卷扯在历史的舞台。似乎一条普通的河流也有着雄视天下的野心、霸心。我就是一条简单的河，没有那么多霸气的想法，我只想单纯的走下去、活下去。这应该是灞河的初心。

　　是啊，灞河想的是寻常的日子。它理想的态度，行进的风姿，它的另一面，亦被人惦念着。灞河的桥，灞河的柳，灞河的水反复被诗人们咏唱。在那里似乎离别送客是最为恰当的地方，漫天的雪絮洋洋洒洒随风飘舞，忧柔的柳条摇曳进人们柔软的心底，此去何时方能相逢，此去前景可否......那就折一根柳条送给你吧，感念、伤感、忧愤或者欣喜、希翼、豁达，所有的心绪都寄投在折下来的枝条里面。小小的折柳陡然重大无比，成为了人们情感的图腾，精神的指向。齐白石先生也心系着灞河之上的飞雪，他有一方硕大的印章：曾经灞桥风雪。老先生在灞河的桥头不一定送别过友人，也不一定来到达过灞桥，或许这只是老人对过往岁月的纪念，对故人的怀念，是一种文化意蕴的表达。

　　在灞桥的下游有一片生机盎然的三角绿洲。灞河在这里遇到了浐河。浐河从秦岭的峪口流出后经长安、雁塔、灞桥和未央四地，在三角洲的广运谭附近与灞河汇合。浐河也是“八水绕长安”八水之一。在长安有个“玄灞素浐”的叫法。“玄灞”指与浐河相邻的灞河既深又广，水色浑厚如玄色，“素浐”指浐河水清且浅，天生丽质，素面朝天。素淡的浐河襟怀广大，不在乎什么所谓的吞并，当地人却为浐河的遭遇感到遗憾般的忿忿不平。

　　古时的浐河是自个独成体系直接进入渭河的。而灞河是绕铜人原向东流去，并不与浐河交汇。天地间的造化瞬息万变，实难想象。由于受骊山两次“长个子”的影响，蓝田北侧的横岭原随之上升，这一“举动”迫使从秦岭山地来的灞河环绕横岭原南侧而流，导致河道不断向西偏移。而浐河距骊山较远，偏移较小，慢慢的，灞河的河道离浐河的河道越来越近，最终灞河“吞咽”掉了浐河的河道，两河成一河。浐河在此彻底沦为灞河的最大的支流。在浐河未央段内，我们可以看到河道的西岸像被切割开的面包一样，多处形成枯寂的陡崖和层层阶地，那是河道偏移的佐证。与此而相对应的东岸却形成广阔的浐灞河漫滩，给了城市管理者充分的想象空间。

　　虽然浐河被灞河“吞并”了，但它和灞河形成巨大的合力，把一片三角冲积区变为国内罕见的湿地大公园。在那里碧水为媒，绿树为肌，老树新枝繁茂，百花千树，林荫小径水滨，拱桥相连。如织的游人徜徉在古色古香的廊桥上，三三两两地游览于小亭、林荫道中。微风过处，波光粼粼。河湖宽阔荡漾，隽永灵秀，树木郁郁葱葱，花草璀璨烂漫，淡香暗涌，时时展示的是一幅浐河与灞河联手打造的大美境地。美景更吸引着候鸟的群集。栖息着多种野生水禽。黑鹳、中华秋沙鸭、白琵鹭等在湿地与草地寻觅食物，繁衍生息。冬季来临时，一大批鸬鹚会来这里越冬。数量约有5000只。捕食归来的鸬鹚整齐地站在树桩和枝头晒太阳的图景，赋予了北方的长安除过拥有厚重之外的灵动与生趣。

　　离开三角洲的灞河没来及歇缓，很快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生命历程。浐灞国际港让灞河彻头彻尾变了容颜，焕发出惊为天人的熠熠神彩。

　　一座舰帆似的钢铁大桥先吸引了我的目光。大桥横卧灞河东西。古希腊神话中海神波塞冬手中的三叉戟稳稳插在桥头两端，半弧状的侧拉钢索如同琴弦一般线条流畅的抚摸着桥身。大桥整体看起来就像一台竖琴。啊，到了灞河的深夜，迷人的美人鱼会深情地弹奏着竖琴，悠扬的琴声吸引着波塞冬，他手持三叉戟紧紧守护美人鱼的一旁。引入西方古神话元素的元朔大桥在灞河全段独一无二。同时，此桥仅主桥和主塔的用钢量相当于埃菲尔铁塔的6倍。两个世界之最让世人瞩目，世界最大和最宽的自锚式悬索桥。“元朔”一词指中国农历新年的第一天，以此为名，象征着灞河进入了新的时代。

　　欧亚大道2号桥、广运大桥、陆港大桥、天华揽月桥、广运漫水桥、世园彩云桥、奥体灞河慢行桥......横卧在灞河下游的一座座现代时尚、造型各异的桥梁强有力的彰显着灞河之上不仅有千年古桥，更有现代化的巨桥，古今联动、今古交融，新时代“灞河之桥”的精气神让灞河在这个流域焕发出巨大的勃勃生机。

　　河上面的慢行桥是专门让市民慢跑慢走休闲的。走上去，如同天上挂着一条七色的彩虹，似乎是有人一下一下在舒展的舞动着长袖，青碧色的河水在脚下汩汩流淌。持彩练当空舞的长臂把两岸也皴染的层林如画，一卷草木林水天一体融贯流动的壮美画卷在这里徐徐打开。红色的健身步道奔跑着运动的人们，动力十足的灞河和活力四射的市民竞赛般的在跑着。“彩带”的西端，一个悠雅的逗号，让河心浮出一座小岛。岛上树木葳蕤，鲜花碧草遍地，香蒲、芦苇宛如伊人立在水央。野鸭妈妈带着幼崽靠岸栖息，人不惊鸭，鸭不惧人，倒是各自安好。

　　走在东岸，眼前清澈的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似无数颗眼睛在那里一眨一眨。河流的上空碧洗如练，从白鹿原逶迤而来的几团白云，闲散的都要从云里伸手撩拨灞河了。堤岸边水里的几只白鹳迈着红色的长腿在高贵的踱步，或低头觅食或闭眼发呆。一旁的麻灰鸭由大到小排列一行在河里练习生存技巧。头鸭一会潜水不见，一会不远处出水冒头，鸭娃们被演习的团团转转。这里的河道就是白鹭、鸬鹚、骨顶鸡、绿头鸭、斑嘴鸭、渔鸥的家，它们自由而安全。

　　河岸的对面是世代居住在灞河边农民的回迁高楼。楼群倒映在水中，真像是从河里涌出来的海市蜃楼。此情此景，使人不禁要问，这还是我们印象里古老的灞河吗？

　　然而就是这条古老的大河，以前却备受摧残蹂躏。下游河道沙坑稠密，垃圾如山，草野树荒，脏水臭黑。几近干涸断流的河道在刺眼的阳光下暴晒。灞河的命运至暗，濒临终结。

　　被经济利益冲昏头脑的人们在透支着自己和子孙的生命。终究是城市建设者“拯救”了奄奄一息的大河。用雷霆之势，把恢复城市水生态作为第一要事。精心诊治终于把灞河的“沉疴重疾”去掉了。灞河不仅活了，而且更加生龙活虎了。

　　站在光影水秀广场上，一个由28朵“花瓣”组成的巨大“石榴花”，大大方方绽放在灞河的东侧。奥体中心体育场造型独特、优美。南侧的体育馆硬气十足，王子气度，数个棱形组合的幕墙最终形成为一颗硕大的宝石，光射耀目。北边的游泳跳水馆灵动时尚，犹如会呼吸的水滴润软在大地之上。三个场馆的刚和灞河的柔，场馆的静和灞河的动，形成动静并宜、刚柔相济的宏大气象。

　　向南望，是由五座建筑群组成的象征宫、商、角、徽、羽五个音阶的“长安乐”。歌剧院、音乐厅、多功能剧场等艺术中心的“五脏六腑”，是以一片片“陶埙”造型为外形基材。长安月、月长安，灞水边一串欢快跳动的音符，谱写出人与自然、建筑和美共生的动人旋律。

　　一朵祥云般的建筑是“长安云”。从高处俯瞰如同一柄古代的“如意”。巨型“如意”日夜枕卧着川流不息的河水，给这条河流赐予了万千的吉祥如意。

　　河的西岸再次让人驻足远眺。翻开的一册书卷令人震撼，顶部两端翘起的飞檐，像是打开的一册天书，等待人们去研读。那是集图书馆、美术馆一体的长安书院。隔河望去，天际边水波荡漾，长安书院的天空氤氲出一片浓浓的墨香，就以灞水为墨吧，在此尽写人世间的悲喜。

　　从源起到这里，灞河终于在这个流域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流淌了几千年的河流在今天变的更加大气从容，它拥有着厚重睿智的头颅，灵活轻快的身躯，勇往直前的胆识。自信满满的灞河毫不迟疑，像一条巨龙一样摇头摆尾要游戈在更加宽广的世界。

　　滚滚的大河以舍我其谁的气魄，浩浩荡荡继续向远方走去。而今，一路走来，所有的苦难、遭遇、喜悦、变化都不是问题。而这条河流现在思考的是，如何把所有的力量集攒在一起，奔向璀璨的辉煌：

　　我是从山里来的，秦岭是我的母亲。我是很多兄弟河流牺牲的再造。我的骨子里有的是山和河的气力，流畅的是山和河的血脉。我将无我，我要把自己奉献给渭河。我是灞河，我更是渭河哟。

　　
王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游记名家联盟副主席。获第三届、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第六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四届吴伯萧散文奖、首届中国徐霞客游记文学奖、全国首届青年散文大奖赛冠军、首届全国旅游文学金奖等多项。作品被国内二十多个省市选入高考语文模拟阅读题；选入《名作欣赏》全国青少年文学名作选读等。陕西人民广播电台多次专题录制播送其作品。荣获西安市委“西安百名优秀青年文艺人才”称号。作品表现力强，生活气息浓厚，文字典雅灵动，是国内“青年文学创作力量中较为突显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