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哀牢翡叶

赵日超

　　哀牢翡叶

　　李光彪

      李光彪，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会员，中国林业生态作家协会会员，楚雄州作协主席。作品见于《散文.海外版》《文艺报》《散文百家》《散文选刊》《长城》《天津文学》《草原》《湖南文学》《安徽文学》《黄河》《当代人》《西藏文学》《红豆》《边疆文学》《滇池》等。已出版《母亲的气味》等3本散文集，多篇文章入选全国散文年选和高中、初中、小学语文测试题。获第二十届百花文学奖散文入围奖、云南文学奖、吴伯箫散文奖等，《松树的后裔》入选2023年中国生态文学榜单。

　　汽车气喘吁吁在哀牢山的肠道里奔跑，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左弯右拐，6个小时后，把我们从哀牢山的胎盘里分娩出来——兔街到了。

　　眼前的兔街被两岸群山欲当馅包裹，头顶上的天空仿佛是倒立的海，把漫天的翡翠泼下来，绿了兔街的容颜，绿了我的视界。兔街和云南大多数地方的地名一样，在那个结绳数日，刻木记事的年代，以十二属相约定，以路为街，进行物物交换，顾名思义“兔街”。从大理巍山发源的红河，长藤结瓜，生出与兔街一奶同胞的弥渡牛街，景东寅街。我的故乡地处哀牢山与乌蒙山拥抱接吻的猫街，与兔街一样，至今仍沿袭着赶猫街、赶狗街、赶龙街、赶马街等乡街子的习俗。一首“正月十五赶猫街/我在猫街等着你/哥弹弦子妹跳脚/街头跳到街尾巴/跳得星星打瞌睡/跳到月亮落山坡”上了央视春晚，从此民歌里的猫街，名声鹤起。

　　万马奔腾的哀牢山也许是走累了，把一条大长腿从东向西伸进楚雄南华兔街河，歇息洗脚，古往今来连接普洱、临沧、大理茶马古道的兔街小镇，便成了哀牢山的一个脚趾头。如今，兔街这个尘埃里的人马驿站，经过岁月的萃取，茶仍然是兔街响当当的招牌。

　　沐浴着春天的晚风，我坐在兔街小镇的李珍林老阿妈家门口，听她讲茶的故事。老阿妈今年92岁，喝了一辈子的茶，天天用茶叶水泡饭吃，喝茶是她一生的嗜好，茶叶是她的另一种口粮。有时，眼睛上火、红肿，老阿妈就用盐水煮茶叶，反复捂眼睛。如果生病发高烧喉咙痛，她就用坨坨盐烧红，与茶一起煎煮，喝盐茶治病。

　　我拉着老阿妈的手好奇地问，你住过医院做过手术吗？她耳朵有点背，儿子凑过来搭话：我妈身体好得很，一生没有什么大病，现在还会用手机，还可以看书呢。

　　交谈间，老阿妈的儿子给我泡了一杯茶，我一边喝茶，一边听老阿妈讲述着当年马帮的故事。那时，从普洱方向进入兔街的马帮，有人打前仗，提前到她家联络吃住，每次马帮经过都上百人，前前后后连续过三天三夜。当时马帮驮运的货物主要是麻子、花生、木耳、棉花、茶叶、盐巴。马帮有从大理弥渡下来，抑或从楚雄南华上来，顺着兔街河，下景东、去普洱、去西双版纳的，也有从普洱景东上来，经过兔街，前往弥渡方向，到大理去西藏、去四川的。

　　俗话说：“过了霜降，各找方向。”每年冬腊月，老阿妈家为了迎接马帮的到来，就要把家里的几块田地留出来，专门给马帮做草场。来来往往的马帮住在镇上，也住在她家。又把这里的核桃、松子、香菌、瓜子、面粉驮运出去。她家也养着十多匹骡子，父辈们跟着马帮“走夷方”。所谓“走夷方”，就是经过临沧、保山、德宏，跟缅甸人进行贸易往来，和西北人走西口、北方人闯关东一样，上了年纪的云南人并不陌生，我爷爷的爷爷年轻时也是“走夷方”的一条好汉。

　　眼前的老阿妈仿佛是兔街一棵饱经风雨的古茶树，和她在一起聊天，我好像是品一杯古树茶，余味无穷。临走时，我依依不舍喝了一口茶，问老阿妈：这是你家种的茶叶吗？老阿妈乐呵呵告诉我，是买的，兔街“半坡茶”。

　　兔街的肩膀上，长着两个山坡，一个叫望天坡，一个叫半坡。坡上有人家，少田地，森林是厚厚的被褥，远远近近的山坡上，一片片绿地毯一样的茶园，勾勒出大山细细密密的皱纹。一条条绿色的皱纹，一根根绿色的琴弦，弹奏偌大琴弦的高手，就是采茶姑娘。仔细看，她们又好像不是在采茶，是在挑花刺绣，心灵手巧缝制自己的嫁妆。茶园里的山歌随山雀飞起飞落：

　　来到茶山茶正发/来到花山花正开/这山茶叶发绿了/等你小哥几时来。

　　左手提着小篮筐/右手摘采绿叶茶/哥跟小妹采茶去/采完茶叶跟哥走。

　　一杯绿茶出半坡/带给大理哥哥喝/半坡茶叶味道美/三杯四杯还想喝。

　　一杯茶叶出四川/四川哥哥喝下肚/喝了一杯想二杯/还想折回喝三杯。

　　……

　　一坡坡茶叶，一坡坡山歌。不知不觉，汽车追随一朵朵白云，载着我们爬上云端，来到三家村罗景良家茶园。一脸“高原红”的罗景良，既是茶园的主人，也是茶导游，把我们带到一棵大茶树下，指着茶树说：这是我家的茶树王，每年采摘租金4.8万元，已经卖给了茶商老板，雨水好的年成，这棵古树茶可采14.8公斤，若遇干旱少雨，也至少能采到12公斤茶叶。大家围着茶树拍照，我好奇地问罗景良：这么高的茶树如何采摘茶叶？

　　罗景良说：搭架子呀。

　　我又问：采茶的时候老板来不来？

　　罗景良笑着说：一片茶叶，一寸黄金，老板每年都亲自来，看着我们把茶叶采摘完，加工好，全部带走。

　　旁边一块“三家村古树茶”的石碑吸引了我。我问67岁的罗景良：这些茶树是哪年栽种的？

　　罗景良摇摇头，说他小时候就有这些茶树了，就连他的爷爷奶奶也说不清茶树的来龙去脉，只知道是古树茶。罗景良老人说不清古茶树的年龄很正常，与这棵茶树相比，也许他是茶树的孙儿子、子而孙了。我立即用手机扫茶树上挂着的二维码，得知：这棵古茶树专家已经认证，有700多年，胸径110厘米，高8米。一棵古茶树，就是一棵摇钱树；一片茶园，就是一家人的银行。

　　此刻，又让我想起了前些年在林草部门工作时，同样是在兔街的百草山，我拜访过一棵哀牢山自然保护区挂牌保护的原生古树茶，树龄约1700年，树围1.9米，树高18米。如此大的古茶树，第一次见到时，令我大吃一惊，高兴地扑上去抱了抱，一个人手短，两个人刚好合围。想不到今天在兔街半坡又见到这样一棵古树茶，两棵茶树，仿佛就是两座山的茶祖宗。天天喝茶的我，此次来兔街，也是寻茶问祖之行。

　　兔街茶叶的历史有多久，我查阅过《云茶大典》得知：1912年，兔街人马兴太从缅甸带回茶苗30多棵，栽于房前屋后，自产自用。1933年半坡三家村人罗少，也从景东带回茶苗种植。可见，兔街除了有原生的古树茶，种茶也有上百年历史了，用专家的话说，一百年以上的茶树就算古茶树了。人如茶，茶似人，我的爷爷奶奶、父母还不到100年，早就作古了。

　　罗景良家50多亩茶园，古树茶就有100多棵，年收入30多万元，每年都要请工采茶，包吃包住，人均工资100元。采茶是细活，第一次，采摘一芽，第二次，采摘一芽一叶，第三次，采摘一芽两叶，不采雨露茶，天晴才采茶。杀青也有讲究，鲜茶叶不能在阳光下暴晒，而是要烧柴火，用大铁锅炒，然后放在簸箕里，一边揉捻，一边慢慢晾，慢慢降温，传统的茶就制成了。

　　在罗景良家的院子里，我转了一圈，一看就知道，这里是以家为圆心的茶叶加工作坊，屋里屋外到处都是茶。院子里摆着一张木方板大茶几，泡着一壶绿油油的茶，儿媳妇一边不停的给我们敬茶，一边介绍各种茶叶加工的过程和采摘的时间节点。我们一个个竖直耳朵，仿佛是一群茶学生，听她说茶话，上茶课、喝春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我的舌苔上有一种先苦后甜的味蕾在蠕动。起身，我带不走这里的绿水青山，只好买两大袋春茶带走。

　　随后，我们来到半坡茶厂，参加一场叫“兔乐之”的斗茶活动。这是一面向阳的山坡，正在为一片茶叶欢歌。山坳里，像是赶山街，林荫下的空地上，东一张，西一辆塞满灰头土脸的车子，也站满了红花绿叶的人。一块院坝大的地方，铺满绿茵茵的松毛，天然的青山墨画，云雾含情的背景，参加斗茶比拼的都是土生土长的“兔街茶”，在主持人的吆喝中，依次一杯杯登台亮相，茶农推介，众人品尝，专家评说。一叶春天的请柬，茶商来了，茶客来了，快递小哥来了，网红小妹小哥来了，给茶叶做嫁妆的绣娘来了。风闪着翅膀朝我扑来，云跳着舞蹈朝我走来，身临其境，我好像是在天上人间品茶，坐在云朵上看现场直播。

　　吃饭前，唢呐声声，三弦铮铮，一场与茶相伴的跳舞上菜正在表演，领衔“跳菜”表演的人叫何文祥。

　　何文祥是有名的“跳菜”非遗传承人，他向我讲述了“跳菜”的来历：传说远古时有一个名叫走马皇帝的人，来到兔街河西村，看中一个老倌牵着一匹小绿马，就用自己骑着的高头大马把小绿马换走了。后来人们才得知，这位走马皇帝是南诏国的一位官员。失去小绿马后，老倌茶饭不思，做梦都想着小绿马，就来到巍山南诏国，得到走马皇帝召见，用最高的“跳菜”歌舞礼节接待了他。临走时，走马皇帝送了老倌一些茶酒。后来，“跳菜”待客的礼仪就从官府传到民间，流传至今。凡是家有男婚女嫁的喜事，主人家都会按照“跳菜”的风俗来操办。

　　兔街人“问媳妇”的风俗“三回九转”。第一回，由媒婆带着男方到女方家认门，打个石头试水深。必须带两壶酒，两把面条，两盒红糖，两包烟、两包茶叶，取双不取单。如果煮红糖鸡蛋给提亲的人吃，则表示默认。如果煮面条给提亲的人吃，就暗示不同意。也不会收下礼物。第二回，继续去讨个口风，酒、面条、红糖、烟、茶叶，必须由两份变成四份，不管同意不同意，女方家都会把礼物原模原样还给男方家。直到第三回，男方家照样提着酒、面条、红糖、烟、茶叶各四份礼物正式去提亲，才会收下礼物。接下来的“讨口婚”“回婚”“吃定酒”“过礼”等，直到操办酒席，宴请亲戚朋友，正儿八经举行结婚仪式，茶叶和媒婆一样重要，必不可少。

　　在婚宴上，给客人上茶时，唢呐必须吹迎客调、敬茶调，并遵循“头道苦、二道涩、三道四道再敬客”的规矩。第一道茶水，仅供客人漱口；第二道茶水，才正儿八经供客人饮用；第三道，红糖姜汤茶，寓意先苦后甜。如果喝茶的人，把第一杯水当茶喝了，就会被人笑话。在婚礼上，新姑爷拜见长辈时，也必须敬茶，尤其是舅舅家，必须敬三杯茶。敬茶时，新姑爷半鞠躬，恭恭敬敬递给长辈，长辈也会拘礼：“你喝——你喝”。而姑爷则说：“你请——你请”。喝了茶，认了亲，从此就是一家亲了。

　　兔街人办喜事少不了茶，办丧事少不了茶，做庙会少不了茶。喝茶先用一个土陶罐在火上加热，然后放上茶叶慢慢烤，最后再加水，有点像今天很时髦的围炉煮茶。

　　“南国有嘉木”。大理有茶，普洱有茶，兔街与大理、普洱山水相依，骨肉相连，怎么能没有茶呢？如今，兔街巴掌大的天空下，满山翡翠，茶叶种植面积达2.46万亩，2023年产茶672吨，产值1.089亿元。上百年的古茶树4100多棵，属云南省无公害茶叶基地。金奖银奖比不过“哀牢古国，千年贡茶”，这是兔街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像兔街的茶叶，经过流年岁月的浸泡，总是那么耐人寻味。

　　在半坡茶厂吃饭的时候，有一道茶叶小炒肉，我特别喜欢。我走南闯北，喝过奶茶，吃过茶糕、茶叶蛋、油炸茶叶猪排骨……唯有这道菜，还是第一次吃。至今，仍然口留余香，回味无穷。　

邵志云

虎三作家，几年前您的作品在楚雄日报见的很多。认识您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