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平：古今名联选评（1）

赵日超

古今名联选评

　　张贤平

　　上溯五代，下迄当今，选联百余副略作点评。或点明创作背景，或揭示弦外之音;或纠正历史讹传，或介绍艺术特色。或庄严，或幽默，不拘一格，以奉读者。限于篇幅，不介绍作者，亦不作注释。

　　撇捺人生

　　佚 名

　　若不撇开终是苦，

　　各自捺住始成名。

　　【点评】“若”字的撇如果不撇出去就是“苦”字;“各”字的捺笔只有收得住才是“名”字; 这是对联的常用手法：拆字。一撇一捺即“人”字。“苦”、“名”既指字，又指人生；这是对联的常见修辞：双关。“人”字两笔，一撇一捺，也指人生有放有收，亦为双关。凡世间之事，撇开一些利益纠结就不苦了;方寸之间，能按捺住情绪才是人生大智慧。由字而言人生真谛，且字字入心，联亦奇矣！

　　百花潭

　　王 瑶

　　十字水中分岛屿；

　　数重花外见楼台。

　　【点评】百花潭在蜀主孟昶花园之内。今园已不存，但人们细味联意，仍可领略到当日园中胜境。上联写水，侧重天造之力；下联写岸，融合人工之奇。一“分”一“见”，顿使无限风光，纷呈眼底。王瑶曾任后蜀兵部尚书，工诗。此联章法、句式，俱类律诗中之对仗，谓是诗中摘句，亦无不可。楹联由律诗对仗脱胎而来，读此可知痕迹。

　　集 句

　　王安石

　　风定花犹落；

　　鸟鸣山更幽。

　　【点评】一写所见，一写所闻；见者静中有动，闻者动中含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本王籍《若耶溪》诗中名句，荆公嫌其理意重合，故取谢贞《春日闲居》中“风定”一句取代“蝉噪”，构成新篇。荆公之剪接极为有理，不惟纠正了原诗合掌之眦，而且丰富了画面内容，创造了更新更美的意境。此联当是较早的集句联。

　　望海亭

　　苏 轼

　　贪看白鸟横秋浦；

　　不觉青林没暮潮。

　　【点评】此系坡翁流放儋耳时作。联用流水对，十四字写尽海畔风光，心中感慨。起首着“贪”字，看似流连光景，实则心头郁闷无从排遣，欲借风光一泄耳。“不觉青林没暮潮”者，正“贪”之使然也。诗人投身大自然怀抱，伫立多时，渐忘物我，暂时或得解脱，然其奈复醒何！此言外意，当从坡翁遭际处得之。虽然，其笔下风光，仍可使人陶醉。

　　广州真武庙

　　逞披发仗剑威风，仙佛焉耳矣；

　　有降龙伏虎手段，龟蛇云乎哉！

　　【点评】威风好逞，便非仙佛心肠；手段奇高，何用龟蛇相佐？只拈取道家事实作难，诚可谓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者。然而出语诙谐幽默，讥诮之中，亦含友善，非徒事攻讦也，自符东坡本性。真武有闻，想亦哭笑不得。

　　漳州白云岩书院

　　朱 熹

　　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

　　门庭开豁，江山常在掌中看。

　　【点评】景象阔大，气势雄浑，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此联可与比肩。“江山常在掌中看”，略嫌狂傲，倘被赵氏王朝想歪，看他如何得了！

　　自 题

　　楼 钥

　　门前莫约频来客；

　　座上同观未见书。

　　【点评】既云“莫约频来客”，则将与谁“同观未见书”耶？乍看似相矛盾，然细嚼之，又别有味在。盖联家所苦者，俗客频来相扰也；若是知交过访，定当倒屣相迎。此是读书人通“病”，切勿以古怪。

　　西湖灵隐寺

　　赵孟頫

　　龙涧风回，万壑松涛连海气；

　　鹫峰云敛，千秋桂月映湖光。

　　【点评】“松涛连海气”，耳得之而为声；“桂月映湖光”，目遇之而成色。造此奇观者，“风回”、“云敛”之功也。而风云主乎“龙涧”、“鹫峰”，佛地因缘，味之便有着落。联家信手勾描，笔笔暗含灵隐，专利所在，断不可移挂别处。今之好造“通用礼品”者，宜于赵氏门下参修。

　　金陵皇宫

　　徐 达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小苑春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中有舜日尧天。

　　【点评】上联化用东坡词意，雄视前朝，声威自著；**一问，口气非凡，足见开国元勋气象。下联笔势回收，先借“一庭佳丽”扣题，次用“舜日尧天”作颂，允为得体。徐公为明太祖故交，深荷圣眷，语中感戴之意，自出本心，断非故作谀词者。总观全联，工丽中别具英爽之气，信是将军手笔。

　　北京文天祥祠

　　边华泉

　　花外子规燕市月；水边精卫浙江潮。

　　【点评】无一字哀，无一字赞；字字是哀，字字是赞。子规啼血，哀痛可知；精卫填海，赞扬自见。“燕市月”喻精神不死；“浙江潮”叹人力难回。悲伤、景仰之情，不言自见。联中暗用了望帝化鸟，伍员成神等典故，语意双关，既凭吊前贤，又鼓舞来者，一箭双雕，功夫大见。

　　趣 联

　　冯梦龙

　　塔顶葫芦，尖捏拳头捶白日；

　　城头箭垛，倒生牙齿咬青天。

　　【点评】以俗取胜。比拟奇特，形象宛然，死物成了活物。读后闭目思之，几疑身在童话世界中矣。

　　格 言

　　王时敏

　　德从宽处积；　福向俭中求。

　　【点评】至理名言，宜置座右。世人但懂得从俭从宽，自然福德无量。

　　湖南岳阳楼

　　杨翔凤

　　到处有楼，只羡八百里洞庭，这湖活水；

　　现前无地，但拥十二螺青黛，那座灵台。

　　【点评】岳阳楼天下奇观，自范文正一《记》名世，尔后登斯楼者，凡有所作，总跳不出“忧乐”二字的框框。老调子弹得多了，听起来便有些乏味。此联能撇开陈套，从眼前景物入手，写出洞庭八百里烟波，君山十二螺青黛的壮观场面，倒使人耳目一新。作者如此着笔，是在有意纠偏。

　　自题居室

　　吕留良

　　囊无半卷书，惟有虞廷十六字；

　　目空天下士，只让尼山一个人。

　　【点评】明季鼎革，士大夫多有屈节降清者。晚村先生心甚鄙之，故作此联以明己志。上言“虞廷十六字”，系指《书·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语；下云“目空天下士”者，乃不耻屈节者所为之谓也。口气虽大，气节却高。后世有讥其“狂妄”者，诚皮相之说也。不谙故实，岂可以言联！

　　自题居室

　　倪鸿宝

　　孝若曾子参，只足当一字可；

　　才如周公旦，容不得半点骄。

　　【点评】相传此联乃倪氏见吕晚村“目空天下士”一联有感而作，盖亦目吕为“狂妄”者。虽未深知晚村寓旨，然就其劝世之义而言，却是高论。“满招损，谦受益”，不易之理也，人当共识，不得以其未知吕氏而复非之。

　　镇纸铜尺

　　蒲松龄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点评】借用两个历史掌故，说明一个道理，气势雄，心胆壮，能给人以突飞猛进之力。惟现成话太多，稍觉眼熟耳。

　　湖南抚院

　　赵申乔

　　但愿民安若堵；　何妨署冷如冰。

　　【点评】愿坐清水衙门者古来有几？赵抚院算得上是个好官。医者云“但愿世间人少病，何妨架上药生虫”，与此俱见仁者心肠。赵抚院湖南时多德政，此联并非说空话。

　　挽郑成功

　　爱新觉罗·玄烨

　　四镇多二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

　　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点评】上联述清兵南略之初，明四镇离德离心，或降或走，郑氏独据八闽，奋起抵御，是称其勇；下联写明室覆亡之后，郑氏挥师出海，**，并以此为据点，力图重整河山，乃表其忠。别忘了，康熙是清朝的封建皇帝，能褒扬抗己之敌，言下且多叹服，其非凡度量令人心折。

赵日超

　　碧山书屋

　　邓石如

　　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点评】上联写景，“合宇宙奇观”，有如目见；下联论文，“收古今绝艺”，只是心知。玉缀珠联，浑然一体，不着一丝堆砌痕，诚非大手笔莫办。惟司马迁略作“马迁”，似有不爽。

　　扬州史可法墓

　　蒋士铨

　　读生前浩气之歌，废书而叹；

　　结再世孤忠之局，过墓兴悲。

　　【点评】极伤心，极悲愤，“废书而叹”“过墓兴悲”，有无限难言之隐。生逢文字狱惨酷之时，敢如此追念前朝人物，可谓胆大包天；其未遭罗网者，亦侥幸也。

　　自题客堂

　　梁章钜

　　客来醉，客去睡，老无所事殊可愧；

　　论学粗，论政疏，诗不成家聊自娱。

　　【点评】自谦、自勉、自嘲、自慰兼而有之，见出作者的乐观情绪，安闲心态。且联语句句叶韵，立异标新，亦足以令人叹为观止。此老为近代联坛大家，晚年致仕家居，所著《楹联丛话》《续话》《三话》诸书，风行海内外，当世无人能望其项背。

　　挽关天培

　　林则徐

　　六载固金汤，问何人忽坏长城，孤注空教躬尽瘁；

　　双忠同坎壈，闻异类亦钦伟节，归魂相送面如生。

　　【点评】公力主禁烟，关氏乃其臂膀。公策受制，天培死节，诚千古伤心事也。此联悬淮安关忠节公祠时，乡人惧获罪，曾将“问何人”改作“问何时”。 “问何人忽坏长城”七字，掷地有声，庙堂岂得逃其罪责？清室昏庸，栋梁自伐，岂惟公怒，我亦难平！

　　汉阳晴川阁

　　宋 簧

　　栋宇逼层霄，忆几番仙人解佩，词客题襟，风景最佳时，坐倒金樽，却喜青山排闼至；

　　川原览全省，看不尽鄂渚烟光，汉阳树色，楼台如画里，卧吹玉笛，还邀明月过江来。

　　【点评】“逼层霄”见杰阁之高；“览全省”言视野之阔。凭高方能眺远，自具胸襟。“倒金樽”喜有“青山排闼至”，此饮便不孤单；“吹玉笛”欲“邀明月过江来”，只怕那边不肯——想对岸黄鹤楼中，早有笛声在响也。幸此物有“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之源，大家不必相争；定要相争，便依流行歌曲所言，“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可也。

　　武昌黄鹤楼

　　李联芳

　　数千年胜迹，旷世传来。看凤凰孤屿，鹦鹉芳洲，黄鹤渔矶，晴川杰阁，好个春花秋月，只落得剩水残山。极目古今愁，是何时崔颢题诗，青莲搁笔？

　　一万里江山，几人淘尽？望汉口夕阳，洞庭远涨，潇湘夜雨，云梦朝霞，许多酒兴风情，仅留下苍烟晚照。放怀天地阔，都付与笛声缥缈，鹤影翩跹！

　　【点评】长联仿孙髯翁，虽整体略有不及，然状景之妙，言情之哀，亦非庸手所能望见。下联重一“鹤”字，与上略有关联，心头郁郁若是，借题一泄，是以不计也。

　　岳阳小乔墓

　　蔡乃煌

　　汉昌奉邑，岳阳将台，夫婿昔登坛，横槊南来消霸气；

　　楚冢新封，吴宫冷闭，阿姨谁荐食？大江东去有馀哀。

　　【点评】此一时，彼一时，道尽沧桑之感。上联气豪，下联意冷，形成强烈反差，味之令人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