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收获》| 东船西舫：紧紧束缚肉身（金宇澄）

江山

　
   　作家金宇澄


　　作家金宇澄（左）与导演王家卫


　　
东船西舫

　　（金宇澄艺术随笔《紧紧束缚肉身》共120节，五万字，此处为选读1-9小节，全文刊载于2025-1《收获》）

　　专栏：东船西舫


　　紧紧束缚肉身
　　金宇澄



　　自画像小稿，2019，纸本彩铅，20×17cm

　　1

　　你舍不得用手电，马灯实在，但累赘。你这独行人，提着这一小团照你脚踝的黄光，在一世界幽暗里前行，勇敢、愚蠢、显眼，你有多亮，夜就有多黑。你把外衣蒙在头上，蚊蠓嗡嗡不止，蝙蝠划出更黑的弧线，飞速掠过，它们只盯紧可口的夜蛾，上下穿梭，吱吱不止。直到月儿升上来，仿佛一切才平息了，那真是朗月，大而圆的月白，或米白、瓷白、奶白、起士蛋糕、糯米纸、茯苓饼的色调，圆圆一片白风筝，款款地，定在夜空。

　　2

　　庄先生在电窑前，锻工的神情，钳出窑内大块玻璃，日落般通体透明的红色，转樱桃色，再逐渐变灰，化为温和的蔚蓝，《蓝丝绒》《蓝色多瑙河》《红》《白》《蓝》的蓝，所有的蓝色，蓝游泳池，棒棒糖，蓝色灵魂，空气协调于一切的蓝色里，朱莉在找蓝色真髓，洁静白色也透出黎明时刻的蓝，明澈的蓝色同样带有丰富的白色背景，三色堇丝绒状的黄和蓝，鸢尾的蓝舌有明丽的黄色斑点，园丁鸟收集了蓝花、蓝梅、蓝石头、蓝色瓶盖、蓝塑料梳子,甚至蓝色积木，母鸟在枝头细看，满意就下来交好,蓝配黄是瑞典国旗，哥德堡号昨天到了上海，桅杆上蓝色三角海旗，龙袍绣工，末代皇帝告诫弟弟溥杰，不准用明黄，天子可用，江牙日出配黄龙，在蓝海（景泰蓝）中舞动利爪，对面的十尾宝蓝神仙鱼，最近蓝起来了，蓝色珠光闪烁，养鱼行家说，蓝色代表它健康，缸内也深蓝色，窑前冷却的是浅蓝，蔚蓝的半透明玻璃球，六面体，立方体蓝玻璃，在鼓风机前变硬，我指出不少蓝色气泡和杂质，庄先生表示，纯净是批量商品，这些蓝色气泡难能可贵，是艺术唯一不可**的品质。

　　3

　　冷冰川：三年前第一次看到你的画，以为另有一个画家金宇澄。

　　我：画画很容易满足，因此不知厌倦。看到A说，常有半途而废的画，就想到我放弃的《沙发》那几个糟糕颜色，翻出来再看，酒红色麦穗纹的靠枕、橙色粉绿色方块的毯子，还可以改，沙发褶皱接近波浪，假如加各种鱼，沙发底部也添一些水族，比如狰狞的海鳗、靠背上有一只要飞去的海鸥，想到了这些，立刻就想改。

　　4

　　我画了“很多年以后”，群马置身于爱神花园（上海作协）的景致，萧瑟楼道、客厅，二楼大阳台满是遗弃的破书旧杂志，正面花园和不远的淮海路方向，已成皑皑雪山。

　　我年轻时，眼前就有火烫的马身，到处是刺鼻马汗气和干草味，它们只在春天**，十九岁的上海卢湾女青年负责它们的交合过程，双方距离够不上，及时帮衬，手法伶俐而自然。上海的男青年们，则聚在另一空旷处，协助**公马，血滴子四溅，尘土飞扬，完事后，他们且得日夜两班倒，青春结伴，骑跨这批下腹渗血的马只，去各处自由游荡，一个月内，除了饮水食草（它们日夜食草，一闭眼算一觉），驱策这十余匹太监马不舍昼夜，永远前行——必须时刻防范它们驻足伏地，感染伤口。人人都习惯在颠簸中看书、瞌睡、吹口琴，无休无止的摇晃中，月轮逐渐变淡，东方将白。我那时才十九岁，难以体验它们的困境，其实参与了相当残忍的事。

　　5

　　传说罗马暴君卡里古拉，牵马进入元老院，任命它为罗马执政官。

　　辽代整套马具词语：络头、衔镳、缰、胸带、鞍、镫、蹀躞带、鞧带、障泥。

　　十字军东征，苏丹萨拉丁对决理查一世；萨拉丁见“脱缰野马”理查胯下无马，赠阿拉伯马一对，再决雌雄。理查一世回赠“安达卢西亚宝马”。萨拉丁再赠“库尔德猎鹰”。

　　6

　　张德彝《英国日记》：“将军至，红衣白裤，乘白马，头戴工字黑毡帽，上插白鹅翎，腰横铜刀，白皮带，胸挂宝星六七枚，戴白手套，赳赳然立于马上，似有万夫不当之勇，副将军随带武官，皆红衣黑裤，腰佩铁刀，有白黑鸡翎者，马尾盔者，枪尽拧机，刀皆出鞘。是日演马步兵九千。”

　　7

　　陈其元《西国近事汇编》记录各国军马精确到匹：

　　意国四十三万零四百七十二匹。

　　俄国三十四万四千七百六十匹。

　　德意志国二十三万九千三百二十四匹。

　　奥斯马加国十三万二千三百二十二匹。

　　法国十一万三千九百三十九匹。

　　土国六万八千八百三十三匹。

　　英国四万二千八百五十六匹。

　　西班牙国三万零二百五十二匹。

　　比国一万二千零三十四匹。

　　丹马国九千三百八十四匹。

　　荷国八千五百匹。

　　8

　　光绪十六年，英侨在上海程家桥西堍购地，设“老裕泰”马房。

　　老城厢内习惯称“街”，直到上海城外出现西式马车、西式路牌，才出现俗话“马路”。

　　《海上花列传》四马路的女孩们，毕生奢望“头上珠翘”“红裙百裥”，坐一部西式马车，去静安寺路繁华的张园兜风。

　　郑逸梅记租界马车夫，都以清朝官吏服饰为装束，导致新衙门满人官员宝子观效仿，其车夫头戴玫瑰紫色缨帽，黄缨，着玫瑰紫箭衣，黄绸镶边，脚下为同色高统官靴。

　　郭沫若1920年议论胡适，“每天乘着高头大马车由公馆里跑向闸北去办事”。

　　1942年，日占时期的上海跑马厅，完全看不到英美骑手踪影，赛道溅起的沙尘里，更多是蒙古马粗壮的短腿。

　　整条南京东路（俗称大马路），曾铺设铁藜木路面，传说无论马蹄车轮碾压，路面坚硬如铁，雨雪不湿（每次修路仍可掘到黑面包般的这种木块，藏家多者坐拥五十余方，最佳陈列方法，外滩和平饭店路口重铺一平米，铜牌纪念）。

　　9

　　印象中，托尔斯泰一直坐在列宾的画里，《托尔斯泰最后的日记》中这位八十二岁的老人，频繁记取的关键词却是“骑马”。

　　“骑马到科兹洛夫卡去。”

　　“骑马到特利亚登奇去。”

　　“骑马到帕沙朵夫那儿去。”

　　“骑马到特列哈尼洛夫沃村的农民家里去，马跌倒了。”

　　“骑马到图拉去，健康状况良好。”

　　“骑马散心，此刻才回来，睡吧。”

　　“骑马去买裸麦。”

　　“骑马，非常快活，但只骑了一小会儿。”

　　“骑马散心是非常愉快的，但特尔白科伊和他的谄谀叫人烦腻。”

　　“同列娜一起骑马兜圈子。”

　　“兰朵夫斯卡夫妇回去了，我骑马送行。”

　　“特尔白科伊跟我一同骑马兜圈子。”

　　“昨天和前天都曾试行骑马散心。”

　　“分册全部完成，骑马散心。”

　　“中途遇雨，与布尔卡科夫一同骑马回来。”

　　“和柴尔特科夫骑马到鲁布柴那村去。”

　　“请柯罗连科一起散步、畅谈，他是聪明人，但迷信科学，然后骑马散心。”

　　“没有着手做事，现在是两点钟，骑马外出。”

　　“睡眠不足，一早就骑马。”

　　“在可怕的倾盆大雨中，骑马到安德列·雅科列伊奇那边去。”

　　“心情很忧郁，虽然如此，试行骑马散心。”

　　“跟布尔卡科夫一同骑马到特利亚登奇。”

　　“跟布尔卡科夫骑马散心。夜里，很痛苦。”

　　“没有骑马，走路到维萧洛埃去。”

　　——十个月的日记，录有近百次“骑马”，5月最低为五次，最高是9月，十七次。

　　“跟亚尔梅登肯夫人骑马去学校，后来又跟朵香骑马到很远的地方。”

　　“在嫩枞树下散步，跟朵香一起骑马散心。”

　　“跟朵香在树林子里面骑马散心。”

　　“跟朵香一同骑马散心。夜晚如常。”

　　“跟朵香一起骑马走得很远。”

　　“跟朵香一同骑马外出，很愉快。”

　　“跟朵香一起骑马兜圈子，冰冷的风。”

　　——最后这十个月，托翁与朵香，骑马出行二十六次。

　　——朵香，任钧译注：朵·白·马科伊支基（1866—1921），不离托翁左右的挚友。

　　10月16日：“在骑马出去散心的路上，我要朵香告诉她（托翁妻子），我不到柴尔特科夫那边去了，可是，找不到她。我回来了，但她还没有到家。到了晚上快七点的时候才找到她，她一回来就坐着，什么也不吃。”

　　俄历1910年10月28日午夜，托翁发现，妻子正在他书房里“找翻什么，大概正在阅读什么”。点亮蜡烛起身，“我气喘吁吁的，数数脉搏是九十七次，已经不能够躺下了，我突然下了离家出走的最后决心，写信给她并开始准备必要的东西”。当即准备马车，“我跑到马厩去，叫他们驾马，朵香、沙夏也准备好了”。

　　“驾马”一句，结束了他的“骑马”记载。

　　——11月3日是日记末页，托翁绝笔：

　　而一切都是为了别人的幸福，

　　同时，特别是为着我的幸福。


　　它们-1，2017，纸本水笔水彩，50×35cm


　　公仔系列17，2019，纸本水笔彩铅，26×17cm

　　（金宇澄艺术随笔《紧紧束缚肉身》共120节，五万字，此处为选读1-9小节，全文刊载于2025-1《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