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袁鹰办副刊
蒋元明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4年第1期
二〇二三年九月一日,一代副刊大师袁鹰先生走完了他九十九年的人生历程。
《风云侧记:我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岁月》,是袁鹰对自己报纸副刊生涯的回顾。他在赠我这本书的扉页上写道:“元明同志惠正:难忘一起经历的风云岁月。田钟洛敬赠。”他领导、主办副刊的最后十年,我是他的兵,是见证人之一。
初识袁鹰
一九七五年,我从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分到人民日报社,安排去文艺部。
记得去文艺部那天,当时的文艺部负责人老王向我简单介绍了部里情况,就领着我一个一个去认门。评论组、美术组、副刊组……文艺部的房间大部分东临王府井大街,闹中取静。
当走进副刊组的一间屋时,里边有三位老大姐坐着,一位老者站着,好像在说什么。老王向大家介绍了我,然后特地告诉我那位站立的老者:“这是老田,副刊组组长,你以后就在他这一组。”我马上走向前去,老田微笑着和我握手,说欢迎年轻人。他的手很厚实、温软,身穿咖啡色的毛背心,五十开外,神态安详,身材富态,温文尔雅。当我离开时,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一望,老田正目送着我,微笑着。我心里不禁一动。
下来一打听,这老田可不一般,大名田钟洛。他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艺部副主任。一九四九年前当学生时就参加了地下党,老革命。一九五二年从上海解放日报社调到人民日报社,办副刊、管副刊。“文革”靠边了。一九七五年刚从干校回来,仍然管副刊,正在物色人物,招兵买马。他还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袁鹰,写过不少诗和散文,有名的《井冈翠竹》还选入中学课本。报社上上下下都叫他老田,也知道他是大作家袁鹰。难怪他站在那里,气度不凡,“腹有诗书气自华”!
组里分配我看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来稿。我是文学专业,在大学也写过短篇小说,被收入集子出版过;在《天津日报》实习时发过长篇通讯,也算是专业对口。
不久,“四人帮”倒台了,中央派来领导小组,报社从社级到各部门头头全换了。老田理所当然成了文艺部管事的,后来被正式任命为部主任,分管副刊。我是新来的大学生,没有参加过报社的两派斗争,加上又是党员、转业军人,和谁都无冤无仇;“揭批查”也不了解情况,用不着瞎积极,干好自己的活儿就得了。
老将点兵
副刊改名了,由“战地”改为“大地”。
《大地》副刊首先恢复杂文。“文化大革命”,先就革了杂文的命。“打倒三家村,批判邓拓、吴晗、廖沫沙!”我在学校的大礼堂参加的第一场批判大会就是喊这个口号的。一夜之间,报纸上的杂文就一扫而光。现在杂文又回来了,谁来管?老田就点了我的名。当时的感觉是被“填空”。老大姐们各管一摊,就我一个新兵,打杂的,你不上谁上?想起大学时,李何林先生讲过两堂“鲁迅杂文”,中文系也编过两本《鲁迅杂文选》。以鲁迅为师,临阵磨枪,又赶上“天时”,大批“四人帮”,杂文短小精悍,痛快淋漓,来稿一天一大捆,编发了大量的杂文。后来,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除“四害”杂文集》,其中近四分之一的作品选自《人民日报》副刊。批判走向深入,秦牧的《鬣狗的风格》、宋振庭的《马尾巴、蜘蛛、眼泪及其他》等杂文名噪一时。
快到年终,当了领导的老田似乎没有忘记我这个年轻人,就派我出差去湖南韶山组稿。当时组里研究,这段时间,副刊要多发回忆毛主席、周总理的文章。
这是我到副刊的第一次单飞。未出京前已和韶山方面联系了,让他们写一篇纪念毛主席的文章。到了长沙,老田来电话,让我去找新华分社的同志,他们与地方上熟。兄弟单位的同志还真给面子,不但热情接待,还帮助与有关方面联系。我顺利到达韶山,和当地同志见面。看了他们写的稿子,然后电话向老田汇报,他提了修改意见。我和当地同志经反复商讨、修改后,用电报拍发北京。
我是第一次到韶山,参观毛主席故居,去老人家父母的墓地拜祭;又去板仓,到杨开慧烈士的故居、墓地瞻仰、凭吊。让我印象深的是开慧的居室:洁白的床单、洁白的被子、洁白的蚊帐,一尘不染!到长沙,去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还有清水塘等地,这些都是毛主席早年活动过的地方,对主席青年时代的经历和他的亲人们为中国革命所做的牺牲,有了切身的感受。
回到北京,我组织的文章已经发表。随后,我整理长沙、韶山行笔记,让我最不能忘怀的是开慧烈士那洁白的用品,由此联想到她的精神品质,遂写了《一生洁白 万古流芳》的杂感,还临时取了一个笔名“元璧”,交给老田。发表后,同屋的诗歌编辑徐刚很友好,说写得不错,然后又补充一句:老田也说不错。徐刚是老田亲自去他家乡招来的,诗才了得,名声在外。
正当**得起劲的时候,一盆凉水浇下来:部里决定我去干校劳动锻炼一年。这太扯了!我在农村生活二十年,从几岁起就下地打猪草,上山砍柴;“文革”停课闹革命,我大部分时间回生产队干活, 一年挣八百工分;当兵几年,干过伙夫,修过猪圈,还拉肥种菜;大学开门办学,大量时间是去工厂、农村、码头体验生活。到报社才两年,正式当编辑不足一年,又要去劳动锻炼,这叫什么事!
在走廊上遇到老田,他说,有人要请你吃烤鸭。
报社对门就是北京烤鸭店,正宗的。四人落座,老田、老吴,还有青年诗人徐刚。老田端起酒杯,说为我饯行干杯。茅台,美酒;烤鸭,美味;最后乳白色的汤,更是鲜美可口。心里一下爽多了。
名义上是老吴做东,可我与这位老大姐并没有什么交情。不用说,这都是老田的主意!
干校最大的收获是认识了不少人,他们将和我一起经历党报的风风雨雨。
回到工作岗位,依然编杂文。在我去干校前,刘甲已从别的组调来编杂文,他是“三八式”的老革命。
不久,老田给我写了一份名单,全是杂文名流和著名学者,他要我抽时间去一一拜访。有这些老作家加盟,加上从来稿中发现的新作者,那将是一支可观的队伍。
后来,另一个“小人物”蓝翎也回到文艺部。二十多年前,他和李希凡因关于《红楼梦》讨论的论文被毛主席称为“两个小人物”,一举成名,双双调入文艺部,后蓝翎因戴了**帽子被调出报社,下放外地。他告诉我,当年他编杂文时,胡乔木开过一份杂文作者名单,包括郭沫若、茅盾等几十名作家、学者。那时,杂文不差稿。
原来,老田是在学胡乔木,也给我也开一张名单。他在回忆胡乔木时,详细讲了当年乔木如何关心《人民日报》副刊、指导他办副刊;乔木还特别强调“杂文是副刊的灵魂”,要放在版面首位,一般情况下都放在头条位置。乔木是毛主席的秘书,党内一支笔,受中央委托主管《人民日报》。老田还回忆“夏衍教我编报纸”。一九四五年,他在上海《世界晨报》就认识夏公,夏公也主张“杂文是副刊的灵魂”。老田还请教如何办副刊,夏衍说,编副刊就是当“厨子”,要把丰盛的佳肴奉献给读者。深得名家真传,又在长期的实践中丰富和发展,现在他当师傅了,要“传帮带”。
风云变幻
一首诗,一个讲话,打破了副刊的平静。
一九八〇年十月二十日,副刊发了一首小诗:《假如他还活着——献给敬爱的鲁迅先生》,这诗引来了麻烦。据说,上边一位领导打电话给报社总编胡绩伟:你们认为这是好诗吗?胡绩伟立马召见老田,传达上边意见。老田回来把副刊正副组长及诗歌编辑召集在一块,首先承担责任,说自己开始也认为这诗不错。看来,今后大家要注意。随后他向上边写了检查。有关方面还在继续追查。诗中有“他也许会出席一些重要会议,但绝不会跟着三个警卫,两个秘书”,这是在影射谁?好在诗的作者是鲁迅家乡的一名中学教师,没有什么背景 ,加上老田与上边领导有些交往,写了检查之后,此事才不了了之。
这时,我刚写了一篇杂文《球究竟输在谁手》,已上版,十月二十五日要见报。中国女篮在香港举行的第八届亚洲女子篮球锦标赛中,输给了南朝鲜(建交前,我国称“大韩民国”为“南朝鲜”)队,比分悬殊,出人意料,引起议论纷纷。国内有的说是“骄兵必败”,而海外则有分析说是中国队深夜不睡看电视,而南朝鲜队却早已就寝;决赛前夕,南朝鲜队热身训练,中国队却去逛街、买东西;等等。我有感而发,文章点名批评中国女篮“玩物丧志”,并且联系到当时的“出国热”,借打着比赛、交流、参观考察之名,“公费旅游”成风,浪费大量宝贵的外汇。“在篮球场上输了球,顶多不过是少得一块金牌、银牌;在当今整个世界比赛场上,要是输了建设发展的速度和时间,那失去的将是一个国家的地位,一个民族的希望!”这篇杂文要是发出,肯定会有反响。
我正在文艺部阅览室翻资料,老田拿着一张《北京晚报》进来,声音很大:“蒋元璧,你看看这篇文章,你的材料是不是和它同出一个地方?”我一看,确实都是引用新华社“大参考”上的香港评论,只不过这篇文章有点滑头,谁也不得罪。老田松了一口气。他要签付印样,不能有漏洞。“元璧”,是我写杨开慧烈士《一生洁白 万古流芳》时用的笔名。文章一出,果然引起强烈反响,有报社的同仁首先就来祝贺,体育界却挂不住了,不断往报社打电话。而高层这次没有动静,那就云淡风轻了。
但麻烦还是来了。报社传达上边讲话,说副刊一个月内有二十篇左右的文章是消极的。讲这话的是一位相当有影响力的中央老领导。消息一传开,上纲上线,扣帽子的都来了。副刊组马上翻找,可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严重问题的东西。不久,又传来上边的意见:我不是说二十篇都是坏的。又过一段时间,再传他的最新指示,表扬副刊杂文《火的考验》和小品《只好住旅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杂文还是有希望的。
没轻松多久,我接到报社领导秦川的电话,说我今天写的《影坛趣闻随感录》,前面写得都好,要是最后一段去掉就好了。以后要注意。
《影坛趣闻随感录》,是因为看了话剧《骆驼祥子》要搬上银幕,演祥子和虎妞选的都是年轻演员,而曾经在舞台上演这两个角色的老演员“退居”二线,演别的小角色了。《茶馆》也开拍,曾经演康顺子的演员一出场,导演谢添一看就说,康顺子太老了,得换人。于是挑选了一名年轻女演员上场。显然。“老演少”效果不好,而现实中却缺乏谢添那样有魄力和眼力的“导演”。文章最后来一段:“中国的舞台上,今天不正在演出一场承先启后、继往开来、振兴中华的大型时代活剧吗?从《骆驼祥子》与《茶馆》的演出中,我们也许可以得到一点什么借鉴!”这个联想不是很自然吗?而秦川一看到文章最后这一段,马上拿起“红机子”,接通大领导的电话,是秘书接的。秦川说,我们今天有篇文章《影坛趣闻随感录》,最后一段有些问题。秘书说,正要找你呢,那一段说得有点宽了。再说,老的也不能一律都退。一知情朋友对我说,你胆子真大,“老演少”,连中央都“宽”进去了,我们都替你捏一把汗;不过,有老秦这个电话,看来没事了。
秦川,平时大大咧咧,工农干部的样子,是从外边调来的老革命。但是,他能及时发现“火情”,马上“灭火”,说明他也是不一般,不然的话,麻烦一来,老田又得写检查。好在改革开放了,不像“四人帮”时期,动不动就丢掉饭碗,甚至下大狱。何况,邓小平后来多次强调干部队伍要年轻化,包括中央。
有趣的是,因为这篇文章,我收到导演谢添的信,他对我在文中称赞他表示感谢。
一九八〇年前后,对我来说真是不平常。儿子姗姗来迟,而且个头大,医生建议剖宫产。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这小子是唱着高音来到这个世界的,给我带来莫大的喜悦,也带来不少辛劳。上午我跑医院,下午去办公室,忙得四脚朝天。元旦副刊要上一篇杂文,原说是由我写的。有人劝我别写了,他去找老田说说。哪知老田一听就乐了:生了儿子正高兴 ,才有兴头写嘛。让他明天一早交稿!这老爷子真会激将法。第二天我三点半就起床,先列个提纲,然后就写开去,不到七点就写完,而且几乎不用改,也不用抄,从来没有这么顺过。一上班我就把稿子送到老田办公室。他看完后笑了:行了,赶快去医院吧!
四月,中国乒乓健儿在三十六届锦标赛上勇夺七项冠军和全部单打亚军,创了世界纪录。消息传来,举国欢腾。正在困难前行的中国人民,太需要这个鼓舞了。一大早,部里开会,老田就点着我的名说,上次女篮输了,你写了文章批评;这回乒乓赢了,你也该写篇文章表扬嘛。其实,当男女团体双双拿下冠军时我就开始准备材料了,得令后立即动手,到中午便去老田那里缴令。老田看完稿子之后说了一句:可以哈!他只改了“囊括”两个字,说形象不好,改为“夺得”。随后他又说,“血气方刚”,是孔子的话,下一句“戒之在斗”,不是一个好的褒词。我说,那就改为“朝气蓬勃”。他点点头。我正要离开,他却拉住我,面带悦色说:“作为一个编辑,就要有这一手——能随时完成任务!”
《为了祖国》(1981年4月30日)见报了。“小将们为祖国立了大功!”胜利就像“天幕上闪出的一道光明”。“为祖国而战”的最佳精神,创造了最佳成绩。报社一位朋友对我说,你这回可替“小将”正名了,“红卫兵”将“小将”弄成了贬义词。
相会西子湖
老田在部里推行一项政策:编辑每年脱产学习一个月,学习完后要在部里汇报。用现在的话讲,叫“充电”。一次部务会上,安排我学习。老田问我打算学什么?我说读鲁迅。他马上讲,可请老姜做指导。老姜,姜德明,接老田的班任副刊组组长。他是个怪才,喜欢跑旧书摊淘宝,居然成了有名的藏书家,研究现当代文学,研究鲁迅,卓有成就。一散会,老姜就过来,问我有什么打算。他告诉我,不要死抠每一篇,鲁迅的东西,不大可能一会儿就能全通,常读常新,不像别的作家,例如巴金,《家》就是《家》。他建议我要有一个选题,譬如,鲁迅与生活,鲁迅怎样利用报章杂志上的材料。专家就是专家,一开口就指明方向。可惜我连鲁迅的边还没碰着,还是先从一篇篇原作读起,等有了积累再进行专题研究。一个月里,我把鲁迅的一些主要作品读了,还写了一些笔记。惭愧的是,别说是一个月,就是一年、十年,我也没能完成老姜布置的作业。
一九八二年三月,一岁多点的儿子让老母亲用小背篓背着乘火车回重庆老家去了。两个月后,我向老田提出去南方组稿。我先去南京、上海,再去杭州、绍兴。沿途拜访一些杂文作家和学者,他们个个都是饱学之士。特别是上海,冯英子、罗竹风、郑拾风、陈虞孙等老杂文家还在写作,一批中青年杂文作家又异军突起。陈虞孙已七十九岁,很健谈。他说,一个大问题,可以分开做几篇写,从不同侧面谈,像一只整鸭,分开做几个菜,比整个的端出来更有味道。
到了杭州,正赶上六一儿童节。上午去《浙江日报》了解当地杂文创作情况,回到宾馆时,一年轻朋友急忙来告诉我,说袁鹰老师也来了,上午参加儿童节活动,中午在这里订下饭了,让你等着。老田是写儿童诗出名的,是人家请他来杭州参加儿童节的活动呢,还是他参加别的文学活动赶上了儿童节?不清楚。
老田来了。一二十天不见,还真有些想呢。我故作惊讶:哎呀,他乡遇故知,人生一大幸哟!老田很开心,他招呼大家坐下,讲当年他拿几块钱的稿费请客,吃的是盖碗饭和阳春面。他在杭州读的小学,前两天在《杭州日报》上发表了一篇回忆文章。
饭桌上,老田问我,在报上看到我的《嫩姜集》,书什么时候出来?可能是他看到了《光明日报》副刊上发表的李何林先生写的序。我说,正在排版,并说还有两本随笔集也要出版。他点点头。我之所以没有事先向他讲这些,主要是这些东西都比较幼稚,不好意思讲。
饭后,老田提议去“平湖秋月”喝茶。“平湖秋月”是西湖一个景点,“背倚孤山,面临外湖”,那是历代文人喜欢的一处美景。宾馆离西湖不远。刚出门,老田又说,不坐车了,我们自己走走更好。我第一次来杭州,还没游过西湖,可老田已是奔六十的人,身体也比较胖,那就辛苦了。一路上,他指着沿途的远山近景,楼台亭阁,一一道来,随口就是诗词典故、名人趣闻,比导游还专业。到西泠桥时,他指着西边的一块地说,这原是苏小小的坟,后来砸了。武松的坟也在那里不远。过去说是“男盗女娼”,其实两处相隔还有一段距离。武松是看到宋江投降,就出家了,后来死在此地。老田的意思是,苏小小是名妓,武松是梁山好汉,扯不到一起。我问:“于谦墓呢?”他指着对岸:“在那边,不好找,我也想去。”我再问:“张苍水墓呢?”他说:“也在那里。”他一愣:“你知道的还很多嘛。”其实,我是刚从书上看到的。岳飞、于谦、张苍水,都是大英雄。西湖因他们就不只是“浓妆淡抹”了。
到了平湖,已经有人替我们占好座。大家坐下喝茶抽烟,聊大天,在座的多是年轻人,“袁粉”。闲聊一阵,老田问我下一步要去哪里?我说去绍兴。鲁迅书中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闰土都曾生活在那片水乡,还有乌篷船。
当我从绍兴返回杭州时,朋友告诉我,袁鹰老师来过两次电话找你。老田是江苏淮安人,少年又在杭州读过书,对江浙一带很熟。能和一位饱读诗书,阅历丰富的长者一起游历,那是很快乐的事。
画龙点睛
回到北京,约的稿件陆续来了,我忙着编稿,忙着整理出行笔记。
一天老田到我房间,给我一张稿纸。纸上写满了字:“元明同志:昨天读到晚报上发表的大作,文章写得好的,但题目似可推敲:‘自学成才的皇帝’,易使人误解为皇帝也是可以自学而得到的。其实你是写朱元璋由文盲而成为有学问的人……又,你发在《新观察》上写服务精神一文也好,但题目有点一般化。建议你在题目上再下一点功夫,画龙要点睛也。供参考。田。”他还在“画龙要点睛”几个字下边画了红圈。看来,我发在外边的文章也没逃过他的法眼。他还写了一大篇,亲自送来,颇有老师认真改作文、写评语的味道。
过了些日子,我收到《新观察》的邀请函,参加在和平宾馆的杂文座谈会。我按时到场,发现已经座无虚席,便一直往边上找空位。找到一处,刚坐下来,发现旁边坐着一位老者,再过去竟然是老田。老田见了, 忙向老者介绍我:“他是我们部的蒋元明同志。”然后介绍老者:“这是唐弢同志。”老者站起来和我握手。我急忙站起来,有点蒙,待反应过来,连忙惊喜道:“久闻大名,唐弢同志!”老田立即说:“他是我的老师,当然也是你的老师,叫他老师好啦 !”我说:“对,对,唐弢老师!”一下把唐弢逗乐了。可坐下一想,不对呀,辈分不对,应该叫“师爷”!唐弢得到过鲁迅先生的教诲,那是杂文大家呀!
待唐弢先生坐下,老田又向他介绍:“小蒋也写了不少杂文,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说,叫杂文后起之秀,杂文新秀!”说着,两位老先生不禁开怀大笑。
大会开始发言。首先被请上台的是中央党校教育长宋振庭,《人民日报》副刊曾发表他的杂文《马尾巴、蜘蛛、眼泪及其他》,使他名声大振。接着是唐弢、廖沫沙、袁鹰发言。当袁鹰发言时,我对唐弢先生说:袁鹰对年轻人不错!唐弢一听,笑了笑,说当年在上海,他也是一个小年轻嘛。我明白了,袁鹰年轻时也得到唐弢这些前辈的关爱、指导。而当年唐弢和巴金、胡风、黄源、萧红等年轻人,都曾受到过鲁迅先生的关心和爱护。关爱青年,那是一种精神传承!
后来,我去拜访唐弢先生,他拉着我参观他的书房,就像老朋友一样。从此,唐弢先生就成了我的作者。
耳提面命
老田为人宽厚,性格温和,说话也幽默风趣。但也有例外。
一个春节的前夕,上午,我去老田办公室说点事,徐刚也在。他们正在说总政派工作组调查《将军,不能这样做》的问题。写这诗的是部队一名青年诗人,有才气。一首诗让他出了大名,也惹来**烦。老田认为这样处理不合适,但作者也确有不注意的地方。作为军人,要注意纪律。接着他话锋一转:“有才华的青年,包括你们二位,都要注意,自己能写诗,写杂文,你自己不这样看,别人这样看,就不一样了,说话办事都应谨慎,谦虚。——大年三十说这样的话,你们要是听了不高兴,以为这是干吗呀……”徐刚反应快:“这是主任给我们新年的最好礼物!”我没吱声,觉得自己不会写诗,也够不上“有才华的青年”,只是碰巧当了“陪绑”。但随后一想,老田爱才,深知有才华的青年容易自负,恃才傲物,那会毁了自己。他如此语重心长,我也当引以为戒。
副刊编辑,除了编稿写稿,还有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值班组版。编辑编好稿件送审通过,交值班编辑统筹。值班编辑将能用的稿件,送车间排出小样,再挑选出够一块版的几篇小样,算好字数,画好版样,送车间拼版;大样出来,进行调整,再送车间改好后,分送组长、分管副主任、主任。老田既是主任,又分管副刊,所以他改得多些,有时还会调版,将头条变二条,甚至换稿。轮到我开始值班时,老田格外叮嘱,哪怕是一首小诗,往哪儿放,怎么放,他都会指点。时间一长,也能看出些门道,那就是名家新作、新人佳作要搭配,长短要结合,杂文、散文、随笔、小品、诗歌、美术要兼顾,美观大方,图文并茂。画线也有讲究,“天地不通,拦腰不斩”,忌讳大通线,讲究曲径通幽。值班编辑要像一个厨房调配师,搭配出一桌菜,还要会摆盘,主次分明,赏心悦目。
一次值班时,我写了篇杂文《同明相照》,自我感觉还好,就放在头条,把荒煤的回忆文章放二条。待拿到老田退样时,他将头条和二条换了位。杂文放头条,不是您老定的吗?可想想,换得也有道理:荒煤,陈荒煤,那是多大的名家呀,他回忆的也是名家,放在头条比较合适。
见报后,荒煤文章受到关注,收到好的效果。没过两天,新华社的“大参考”刊登了一篇外电评论,说《同明相照》,透露出中共上层的新动向云云。可见,放在二条,同样不失“灵魂”的作用。
一九八六年,注定要在《人民日报》副刊的历史上留下印迹:文艺部领导大换班。
老田已经超期“服役”两年。这两年,关于他的去向传闻不断。文艺部推荐李希凡接老田的班,可社里认为希凡年龄偏大,于是一直拖着。现在,希凡被外单位要去当常务副院长,正局,与文艺部主任同级。蓝翎四个月内先当副主任,后转正接老田的班;从别的部门调来当副刊组组长的升副主任兼组长,前组长老姜已提为报社出版社社长。
一九八七年一月召开了老田离休欢送会。
翠竹长青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我从一九七五年来报社,到二〇〇九年退休,干了三十四年。老田一九五二年调报社,一九八六年离休,也是三十四年。真是巧合。
老田当过副刊编辑、副刊主编(组长)、主任(分管副刊)。我步他的后尘,做过副刊编辑、副刊主编(组长)、副主任(分管副刊)。其间,至少有两次可以离开副刊,但都因故未成。这是命运。
如果把我在职最后二十年的副刊,和老田在位最后十年的副刊对照一下,有没有某种联系呢?这属逻辑。
老田对我的称呼,从“元明同志”,“元明兄”到“元明老友”。而我一直叫他“老田”,在心里始终尊他为师!
我和老田两次做邻居。第二次是他人生最后十年。我常去看望他,谈过往,聊副刊、文学,也谈家庭儿女。我们相互交换最多的是各自出版的书。我也曾受“中国现当代著名作家文库”编委会的邀请,编辑了《袁鹰代表作》(黄河文艺出版社出版)。
初秋的北京,八宝山竹厅,让人联想到井冈翠竹。一位老人将从这里出发远行,他的众多学生、读者前来送行。
我排队来到老人跟前:老田,袁鹰先生,再见了,来世我还跟您办副刊……